又一次梦见打不开灯了。在老家的老房子的后楼。
老房子太小了,就一间房,被一道楼梯隔为前后两部分。楼下前面是堂前,吃饭,会客,生活。后面是厨房,一个很大的灶台。父亲家早年也是大户人家,灶台自然很大,放得下两口大锅,灶前还有一口很大的水缸,水缸大部分埋在地下,露出地面的部分有两三岁小孩的高度。小时候趴在水缸沿上,往里面探,就如探视一个深渊,看得心惶惶然,唯恐掉进去淹死。即使到能够垫着小凳子上灶台烧饭的年纪,对这个大水缸还心存惧意,不敢往里面多看一眼。
这口大水缸在曾经那段没有自来水的岁月里,发挥着巨大的作用。别人家的水缸小,隔三差五家里男人要早起去河里担水,倒在水缸里沉淀。我家水缸大,父亲起一个大早,可以用上很多天。因为水缸大,夏天就成为了一个天然冰箱,放个洗干净的大西瓜,大梨瓜,都是非常好的。
分家时,父亲分了这一间。可一间房也住不下父母弟弟和我四口人,就在中间打了一堵墙,墙后架了木梯子,墙前是堂前,墙后是梯子和灶台。上楼铺了木板,又前后隔出了两个房间。前面是父母睡,后面我和弟弟面对面两个小床铺。
木板在那时候似乎是很值钱的,只铺了前面。后面没有木板,在梁上钉了几张铁板,所以走上去一抖一抖的。后来铁板走得多的经常碰到水的地方氧化腐烂,还出现了一些小洞,小东西掉下来,就会掉到洞里去,走路不小心,脚也会穿进去。但父亲在铁板下搁了竹席,在洞上铺了木板,还可以挡一挡。
那时候的电灯就随便拉根电线,装个灯泡开关,吊根拉线,非常简单。开关不很灵活,有时候拉个半晌,都没有反应。最可恶的是半夜起来,想开灯,一拉开关绳子,电灯钨丝忽然烧断了。最早以为是电线老化,就着手电的光,给灯泡搭钨丝。烧断的钨丝如果重新搭在一起,灯泡是可以重新亮起来的,而且光还比原来的亮。这个动作在曾经那段时光里是我最常做的。搭钨丝的灯泡可以将就着用上一段日子。
后来才发现这是隔壁人家使的坏。隔壁人家是奶奶的小儿子家,我的叔叔。我的亲爷爷虽然去世得早,但留下来四个孩子,大姑妈,二姑妈,我父亲,还有二伯。在当年,对奶奶一个弱女子来说,要独自一人养活四个小孩,不能不说是一件艰难的事情。父亲大概只有六七岁。于是,招了同村一个做裁缝的男人入赘,生了小叔。
爷爷奶奶与父亲的恩仇,与我母亲的恩怨,现在也不想多说。就说说小叔吧。小叔上过学,有几个文化。先在乡里做代课老师,后来去一家营造公司做销售,渐渐有了成绩,有了职位,买了村里第一辆摩托车。那段日子应该是爷爷奶奶过得最风光的时候。
可是好景不长,小叔因为肝炎离开了人世。小婶只有一个女儿,也招了一个男人入赘。从此,我们家与他家有了纠缠不清的麻烦。父亲是一个生性温良的人,不会与人争吵,所以每每起冲突,母亲总是吃亏。有一段日子,我家的电费特别多,母亲百思不得其解,找村里反应此事,也没有什么结果。后来查电线,才发现小婶家的电线接在我家的电线上。她家的冰箱,洗衣机全用了我家的电。等到半夜电流增加,我家的电线负荷不了,在开关的一刹那,烧了钨丝。
拉一次开关,灯没亮;拉一次,灯依旧没亮。黑暗中,所有的看不清的东西,所有隐藏在黑暗中的东西,都对我充满着敌意。恐惧,是一双黑色的魔鬼的手,攫住了我的心。多少个夜晚,我都在这个恐惧中度过。
如今,老房子早就拆迁了,再也不会发生半夜起来打不开灯的事情了。但是曾经的经历,化身为无形的妖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潜入到我的梦里,让我一次次陷入焦虑和恐惧中。
我又一次打不开灯了,开关的绳子已经拉了很多次,但温暖和明亮的灯光却没有亮起来,我依旧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就像溺水的人——我今生最害怕的两件事,黑暗和溺水,这都是童年带给我的阴影——透不过气来。
我在恐惧中醒来,环顾四周,确定自己不是在梦中的世界里,我打开灯再一次确认。当明亮的灯光在我眼前亮起来,我终于浑身一轻松。关上灯继续睡觉,但眼前一黑,恐惧又来了。我拉住了旁边某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