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石海
是夜,月华如水,万物寂静。
静闻和尚完成当日晚课,披着一身清秋的凉意,匆匆回到住所,整理好早前打包的行囊。
今晚子夜,他将离开江阴,手捧自己禅诵二十余年、剌血写成的《法华经》乘船西去,前往云南鸡足山,他心中的佛门圣地。
崇祯九年(1636)九月十九日,历史上的这趟行程,注定不平凡,因为,与静闻和尚相伴远游的,是明代大名鼎鼎的旅行家徐霞客。
自22岁起,徐霞客便离开家乡,游历天下,在山水之间探幽寻秘,并撰写考察记录。
他随身携带着《大明一统志》等多种书籍,用作旅途的参考与指南,同时,尽信书不如无书,徐霞客没有迷信权威,他依照自己的判断,大胆求证于实地,用亲身体验去对前人的描述进行勘误。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江阴为起点,江苏、浙江、福建、山东、湖北,再到安徽、山西、河南、陕西等,二十多年游历,徐霞客的视野越来越开阔,从而也让他对世界更加好奇。
决定前往西南之时,徐霞客已经51岁,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也是最长距离的一次游历。
静闻和尚是江苏迎福寺莲舟法师的法嗣,而莲舟法师是徐霞客的好友,得知徐霞客的行程包含鸡足山、迦叶菩萨的道场,静闻和尚心动了,赶紧找上门来,希望同行。徐霞客欣然同意了。
一路上,两人「晓共云关暮共龛」,相得甚欢。
山川里隐藏着许多未知,旅行并非易事,需要胆识和毅力。
西去茫茫几千里,刺激与惊喜相伴,困难也随之接踵而来,犹如唐僧西行求经,跋山涉水,千辛万苦,需要经历大大小小九九八十一难。
第二年,崇祯十年(1637)二月二十一日,船至汀江新塘站,半夜里突然出现匪盗,旅客被打死打伤、跳水逃生的不少,静闻和尚为了保护经书与大家的财物,留在船上与匪盗斡旋,被刺了两刀。
与经常旅行、得到锻炼的徐霞客不同,僧人日日吃斋念佛,打坐喝茶,身体本就虚弱,舟车劳顿、各种惊吓更挑战了身体的极限,时间久了,静闻和尚开始顶不住了,时常生起病来。
六月初六,静闻和尚生了一场大病,他没有唐僧那么幸运,成功避过各种灾难,虽然得到徐霞客细心照顾,这场大病还是夺去了他的生命。
九月二十四日,静闻和尚在南宁府的崇善寺病逝。
「我志不得达,死愿归骨于鸡足山」。剌血经书供于佛前,埋骨鸡足山,以示信徒的虔诚,这是静闻和尚的遗愿。
徐霞客悲痛不已,默默收取同伴的尸骨和经书,一个人继续西行。也许在迈出脚步的那刻,他从故人处接收了一种信仰的力量,其实,这种力量本来就存在于他的人生之中。
又是一年秋冷时,斜阳之下踉跄的脚步里,重叠着的是两个赤子执着的意志。
「泛洞庭,上衡岳,穷七十二峰。再登峨眉,北抵岷山,极于松潘。又南过大渡河,至黎、雅, 登瓦屋、晒经诸山。
复寻金沙江,极于犛牛徼外。 由金沙南泛澜沧,由澜沧北寻盘江,大约在西南诸夷境,而贵竹、滇南之观亦几尽矣。」
接下来,徐霞客用一年时间行走,崇祯十一年(1638)十二月二十二日,最终「过丽江,憩点苍、鸡足。瘗静闻骨于迦叶道场,从宿愿也。」
得知徐霞客的到来,纳西族名阿宅阿寺、丽江第十三代木府土司木增很高兴。
被后人尊称为「木天王」的木增,自幼爱读书,在木府里花巨资建有「万卷楼」,收藏每年去南京朝贡采购带回来的书籍。《明史·土司传》里说:「云南诸土官知史书,好礼守义,以丽江木氏为首。」
木增喜欢中原文化,曾作诗文千篇,被收入《四库全书·子部杂家》。他与八大山人、董其昌等中原文人时有书信往来。
徐霞客还没到鸡足山,获得消息的木增就早早给木府的家庙悉檀寺作出指示,要好好招待这位远来的客人。
安葬好静闻和尚的遗骨,徐霞客住进悉檀寺。木府的通事第一时间带着木增的亲笔信赶来邀请。
经过一个月的行程,崇祯十二年(1639)一月二十五日,徐霞客进入丽江府,三天过后,二十九日,在城外西北二十里的芝山上、土司别墅「解脱林(福国寺)」与木增见面。
在解脱林期间,徐霞客享受到纳西族最高礼仪的接待。
「己卯二月初一日,木公命大把事以家集黑香白镪(十两)来馈。下午,设宴解脱林东堂,下藉以松毛,以楚雄诸生许姓者陪宴。仍侑以杯、缎(银杯两只、绿绉纱一匹)、大肴八十品,罗列甚遥,不能辨其孰为异味也。抵暮乃散。」 霞客在日记里记述。
徐霞客很忙,除了参加大小宴会,木曾还邀请他给自己的书籍写序、作修订;指导四公子木宿写作诗书;给鸡足山修志等。
同时,木增不时还给徐霞客赠送礼物,让客人无时不感受到他的热情。
期间,徐霞客没有放松旅行考察工作,他以解脱林为据点,四处游历,了解当地礼仪习俗及气候、物产、景物等风土人情。
纳西族人原来实行「父子连名」,父亲将自己的名字留一半给儿子。
明王朝建立后,土司阿甲阿得审时度势,最早率从归顺,因此得到朱元璋赏识,将朱姓去掉一撇和一横,赐姓「木」,至此,纳西土司就有了姓氏。
「官姓木,民姓和」。
为了彰显身份珍贵,得到皇帝赐性的木氏土司,又将「木」字加上一根扁担、一个箩筐(一撇和一个口字),变成「和」字,规定成为治下百姓的姓氏。
朱元璋颁旨让木家「世袭土官知府,永令防固石门、镇御蕃鞑」,木府也是朝廷的坚实拥护者,是中央王朝「节制吐蕃」「辑宁边境」的重要力量。
丽江府实行军政合一的行政管理体制,即「木瓜制」。「木」意思是「兵」,「木瓜」就是「兵营」,藏兵于民,战时是士兵,和平时又是农民。
男人需要上战场,女人就得照顾家庭。
纳西族妇女以贤德善良而著称,身上披着的羊皮披肩上装饰着七个彩绣的圆形布盘,代表北斗七星,俗称「披星戴月」,象征勤劳的纳西族妇女早出晚归,披星戴月。
木增非常重视徐霞客的到来,招待得也很尽心尽力。但奇怪的是,他一直没有让徐霞客做客木府,每次的宴席,都选择在城外进行。
据说,有一次,徐霞客按捺不住好奇,偷偷爬上木府后方的小山,站在山顶俯瞰全城,不由惊叹一声「宫室之丽,拟于王室」。
这句话,如今被刻在丽江城内狮子山山顶的一块石头上。
据《丽江府志》记载,旧时木府坐西朝东,「仿紫禁城而建」,它「迎旭日而得大气」,殿堂巍峨、布局严谨,楼台亭阁、花园回廊数不胜数;
整个木府占地46亩,仅中轴线就有369米长,其建筑气象万千,有皇家气概。
这可能就是木增有所顾虑,不肯让徐霞客亲临木府的原因。
在丽江停留期间,徐霞客完成了后来60万余字《徐霞客游记》十卷中的九卷。
常年行走,徐霞客积劳成疾,最终「两足俱废、心力交瘁」。
崇帧十三年(1640),在西南地区考察两年后,徐霞客病情加重,只能选择东归。
木增派出一队身强力壮的人马,用滑竿抬着徐霞客一路前行,历经156天,终于回到家乡江阴。
常年与徐霞客等中原文人来往,让木增更准确把握时局。
看到明朝大势已去,他心灰意冷,据说他预见将来会变天,出于对朱明的忠诚,不愿身侍二主,早早做下决定,
天启二年(1622),年仅36岁的木增便让爵卸政,由长子顶袭任仕,自己躲到木府深处的三清殿潜心修道,不久后住进玉龙雪山山下的芝山别墅。
「有心岂得妙,无年适真和。」
后来,人们传说木增沿着道观前的参天古树升天而去,又说他的身体化成了雪山,并留下预言,说雪山将在四百年以后崩塌。
还说木增在升天之时曾说:「若雪山崩塌、金沙江断流,便是我回来之时」。
崇帧十四年(1641)正月,西南游历归来一年后,56岁的徐霞客病逝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