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本来已经睡了,但父亲打来的一通电话将我唤醒了,我知道,他要和我讲事情。
室友都已熟睡,我习惯性地将电话挂断,改以QQ发消息,我明白,那个本本分分地将我昵称备注为姓加名的男人,此刻正在盯着QQ等回信。
父亲是个坦白人,一上来就说了自己的烦恼——弟弟不听管教、不开化。
我知道,又是老毛病了。我这个弟弟寡言少语,社交恐惧,行事上常常造成“低情商”的表象;父亲无数次被弟弟气得直哆嗦,只好跑来和我聊天解闷。
这近几年来,父亲总喜欢在深夜给我发消息,越来越晚,越来越频繁。
父亲曾自言自语说:“娘想儿,长江水;儿想娘,扁担长”,我知道他压力大,心累,但说实在的,不做父母的我是无法感受到这份来自儿女的忧愁的。
张爱玲曾说:
中年以后的男人,时常会觉得孤独,因为他一睁开眼睛,周围都是要依靠他的人,却没有他可以依靠的人。
从父亲那里,我知道他的压力少有人来分担(母亲显然不是一个好的倾诉对象),焦虑与拧巴难与人言。
父亲是一个倔强而孤独的人。记得学《社会医学》时,课本中曾提到人的ABCD四型性格,疫情期间,我们一家几口曾趴在小方桌上对着书本自测性格——父亲是A型,而我、弟弟、母亲都偏向B型和C型(二者均在某些方面和A型呈对立面)性格,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我们与父亲的差异性——我们的价值观不同,父亲不喜将心事坦露。
这个A型人格的男人是一个如此逞强的霸主。
父亲在我前二十多年的生命里,扮演的完完全全就是一个“超人”、“铁人”、“能人”、“狠人”的人设,可2020年11月7号这天晚上,有一些真相似乎开始浮出水面了。
这个异常的夜晚,父亲向我吐露了很多心迹,看到“伤我”二字时,我发现:所谓的超人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所谓的铁人也只不过是咬牙切齿背后的苦撑,所谓的能人也会有棘手的事急需对付,而所谓的狠人,也会为儿女所中伤。
他伤得深,头上与同龄人格格不入的白发总是有意无意地刺痛我、让我觉得羞愧。
聊到最后,父亲说的一段话让我忍不住落了泪:
“抓住机会,你实际已成功大半,要务实点,你其实成了我的助手了!哈哈”
我是一个如此虚荣且自私的人。前二十几年,我拼了老命也想要搏得他的同情、认可、支持,可他总是一眼将我看穿,从来不肯在语言上做过多妥协:
在我取得一点成绩沾沾自喜时、遇到诱惑趋之若鹜时,他总是泼我冷水,他擅长“苦难论”,擅长未雨绸缪,总要我成熟点,保持镇静。我太急于想要被托起了,我感受不到被认可和被收纳的希望。
曾记得初中时候学《岳阳楼记》,我问父亲最喜欢文中的哪一句话,他答我: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前二十几年,在父亲那里,我看不到半点星芒,似乎生活里所有的悲喜都不值得动情,冷漠是对付恶毒生活最好的解法。
在父亲的感染下,我也开始信奉“苦难论”,习惯了未雨绸缪,习惯了奔波劳碌而“不掷爱恨”,却因道行浅薄而漏洞百出——我没学会父亲在对待生活的奖赏与讽刺时持有的定力,反而一贯否认真实、否认自己。
可今夜,抠字眼的我惊讶地发现了一个细节:这个钢铁男人居然称我为“助手”,且用了感叹号,叹号后面紧跟着“哈哈”二字,这一切,那么触痛!
“哈哈”二字是有感情的,这种感情像是挂在枝头的花,肆无忌惮地盛放着,白花花地裸露着,神采奕奕却不失庄重,威风飒飒却不失含蓄。
收到父亲的“哈哈”后,我含着眼泪用最朴素的文字写下了这些碎片化的文字,这则小记若是让他看到,估计他又要继续给我“泼冷水”了罢。
二十几年里,我承认自己已经做惯了孩子,还不太习惯做“大人”,父亲也察觉了,所以,父亲让我从助手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