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爱是什么?…别着急给我你的答案，听我讲个故事给你。
我决定跟踪他，在我们相恋即将满三年的时候，像别的恋人一样，我们互称宝贝，互道晚安，我们三年以来最长的一次断联也没超过72个小时。大概唯一不同的，是我们这近三年里只见过两面。
对，隔一年见一面。再过几天我们就要见第三面了，见第三面之前，我要跟踪他。这样不对，我犯规了。尤其这规则还是我制定的…但有什么办法，我们都知道夏娃不该偷食禁果潘多拉不该打开魔盒好奇害死猫…
你问我为什么制定这样的规则？说来话长了…你有时间就好。
像喜好网球的人在网球场上相遇;爱打游戏的在游戏中、游戏群等场景中相遇，我们电影迷自然在电影有关的场景中相遇。在豆瓣电影《巴黎最后的探戈》评论区，我们不约而同地关注保罗与让娜的那间公寓胜于其它。
你看过？那太好了。那个拒绝名字，拒绝社会身份…只有虚无的绝对私密空间，那间似乎独立于自然时空之外，在保罗与安娜进入之前之后的空房间在每次重温时都启发我思考…
我思考出了…更多谜，这不重要，听故事。
你知道，初见就是巅峰了。那个晚上我们通宵聊下去，我们聊伊万·卡拉马佐夫关于上帝的终极追问；我们讨论尼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悲剧哲学的起源；讨论索尔·贝娄笔下知识分子查理·西特林和赫索格的命运，中世纪艺术家的创作意图、霍金物理学家视角下宇宙的起源和秘密、探讨科幻片中的科技和伦理问题、我们讨论其它更多优秀的情色片以纯洁的方式……
我从未遇到过一个人，我们可以彼此承接那么多话题，我们有那么多思考可以重合…后来在回忆起我们初次交谈时我总是想起一个唐代诗人的诗“虚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暂息。”我们那天畅通无阻的交谈就像就像划破冗长自然时间与无序现实空间的一道瀑布…
这种时候不适合问后来，故事讲到这里，是人人都猜得到的结局。我们没落俗套。
不要笑，听我继续讲下去。
或许出于对《巴黎最后的探戈》中巴黎第16区那间公寓的默契，我和他都绝口不提名字、年龄、坐标、社会身份……至于性别和长相，他的头像即本人，我的两三张自拍，三五张聚会活动照…已充分彰显了。你看，我们拒绝的部分其实并不多。可这“不多”的部分也足以构筑神秘感用以发挥魔力的空间。又想拒绝又发照片显得矛盾又愚蠢对吧？可被普世价值观认可的部分比如财富权力外在…如果你有，又哪里忍得住全藏着。
我知道你明白，同你打招呼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是一个好的倾听者。
你有过沉浸式体验吗？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偷偷去爬邻居家樱桃树，那天阳光特别好，微风是第一次吃巧克力在口中融化时的触感，树叶闪着星光、每一颗樱桃都是一则童话，我爬在树上抱着树枝，觉得我可以一个人去最远的街道，觉得我可以去开飞机去做棉花糖…觉得自己拥有无限可能…在和煦清风璀璨绿叶剔透樱桃金色阳光的交响乐中我深深沉醉了…当然，同他交流是另外一种沉醉，一本合你口味又给你即时反馈的书？
对，阅读一本好书的沉醉，但又比那多些。
我们又沉溺于这样令人沉醉的交流几个夜晚……到发现彼此思维的局限认知的弊端观点里的偏见时…我们之间的分歧已经愈演愈烈了。而新鲜作为情感的春药智识的补充，反而在推着激情走向峰值。
你是不是以为我们接下来就顺应激情奔现成为情侣？我前面说过的，我们没落俗套，我选择了另外的方式。
你问为什么？我以为你会问方式。
大概因为他是一个好的对话者，我们欣赏彼此的思维洞见才华学识，说才华言过其实了，只是一点微薄的才华恰好能被彼此看见。
对，是棋逢对手。任激情流淌就会加速走向消亡，我知道消亡无可避免，但我想慢一些。
不晓得你有没有读过一本法国小说，名字叫做《克莱芙王妃》，故事写了克莱夫王妃总是拒绝向她求爱的宫廷第一美男子、一位名誉很高的公爵。当她发现自己爱上公爵时，她逃离了社交界，到外地过起了隐居生活。随后公爵追随她而来。在这以后，她的丈夫察觉到她对公爵的爱，伤心而亡。克莱夫王妃因罪恶感而不接近公爵。后来克莱夫王妃死亡之际写了情书给公爵，表白自己的感情，邀他相见，重逢之前，她死去了。我还记得夫人对公爵说：“人在终身的契约中能永久保持火热的爱情吗？.....我觉得你至今没有变心，是因为有各种各样的阻碍。”……
文学当然无法指导生活。没有什么能指导生活，道理不能，经验只在极其有限的范畴里能。
说生活，你听过网恋奔现惨剧吗，我一口气给你讲十个好不好？下次讲。
好，说一说我选择了另外的方式，我同他分析了利弊，讲均值回归，讲边际递减效应，讲福原泰平写拉康时说“对物的激情在可能性的维度中因禁止之法而产生。”……没有多费口舌，我们抱持近似的灰心就像我们初识时的默契。总之就是最后达成我们不涉足彼此的现实生活，一年只见一面，维持陪伴。
你提供了一个新视角，我没有想过这是不是自私贪心…就算是，难道不是人类共有的？谁不是集体无意识地产物，谁身上不带着原罪。绝对单纯的不是没有，但太少了。
后来我们就那么相伴，我们聊文学艺术多于爱情，说情话多于现实具象。我们小心的避开观念理论上的分歧，我们分享多于探讨，……在可聊的话题日益减少以后，我们还有说不尽的情话，谁会嫌每天说我爱你是无意义的重复？
不去细究深思的话，可以说我们是得以从现实中逃离了，聊天框就是我们共同构筑的巴黎第十六区那间让娜和保罗入住之前之后的空房间。
你不要思考，听故事的时候要专心。
几个月之后有段时间我们每天只互道晚安，工作最忙的时候我持续消失过近72小时……我们的感情奇迹般的，在没有任何现实基础的情况下幸存下来，是奇迹也是必然。有人形容soulmate“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我不知道他算不算我的soulmate，但他不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他是我的一次实验，或者说我是他的。我们是共谋，我们一起试图做一场注定失败的逃离。
你别着急，就快讲到后来我们见面。
在差不多一年的时候，有晚我们在聊日本江户时代的一位浮世绘画家葛饰北斋时，他突兀问我：“我们一起旅行吧？用掉今年的见面份额，但我不知道在一起多久合适？”
像有一面鼓在我心里被猛敲了一下。我不曾细想过的烦恼担忧恐惧一下子全都涌上来。
我想起下班后的约会中，我因为同事用筷子喝汤而产生的厌烦感，而在之前下车时同事自然而然伸手帮我挡着时，我是欣赏他的风度的。我担心我的苛刻挑剔使我无法接受现实中的他，也担心在他眼中，网络上的我无法与现实中的我重合……
期待已经不必言说了，那长久被压抑着的情欲已经注定了期待。
“一夜吧，报坐标选一个中间城市，我们一起度过一夜。“ 他没有表示反对。确定城市，敲定酒店，拒绝接机以及商定不共餐……种种细节不讲了。
第一次见面那天我在傍晚抵达后直接去了酒店，他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你知道的，一定会有一些不一样。你有没有试过长时间盯着一个汉字看，有没有突然就觉得，好像不认识这个字了……在一些瞬间里哪怕最熟悉的人也会使我们产生陌生感，何况同这样的熟悉又陌生的人。最初是有些拘谨和不适应的，但在第二杯干红见底之后，我们就像在聊天应用中一样侃侃而谈了，在熟悉的话题熟悉的表述方式熟悉的默契…里我们渐入佳境…当然，酒功不可没。我们只开了最暗的灯，我们做爱或者跳舞，因为熟悉的陌生，因为克制后的放纵，因为精神的契合，因为……
总之，那夜我们十分尽兴。我们之前从未一起跳过舞，可他是我搭档过的最好的舞伴，你知道探戈的，在抗拒的同时引诱，在缠绵的同时交错，像我们配合默契，棋逢对手的关系。你看，我们天生就是好舞伴，我们注定了是这场实验的共谋。
在天亮以前我逃离。那是我迄今为止历经激情的巅峰，你有充分燃烧过吗？ 如果有过，你一定会懂。
没有吗？那太不幸了。
也或者是你的幸运。
之后我们的聊天基本上并无异样。
你真细心，说基本上是因为他试探过几次步入现实被我拒绝了，我提过两次希望那夜持续又后悔。我不后悔我的后悔，我以为分开才成就永恒，不可抵达才是抵达。
说说第二次见面，第二次见面我们在金色的傍晚一起散步，在洒下满地音符的树影里像要走向永恒那么走下去……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两天两夜。这次见面有些不一样。怎么说呢，就是并不如我们在一起度过的第一夜那么富于激情，在过去的一年里，我几乎是疯狂期盼着这第二次碰面。过去一年里我约会过的每一个男人都让我觉得乏味。但…我们依然是各自最美好的样子。激情虽然弱化了但有不同于第一次见面的温情。我知道感觉衰退是必然的，也许是两天两夜太多了。第二次见面后的一段时间，我们愈发小心维持，但依旧非常明确的感知到激情的消退……就像你确知自己在走向死亡。
这一年有些淡起来，也有些深起来了。在那些深起来的部分的引诱下，我开始愈发被好奇心逼迫的要发疯，用理性压制的后果是感性的反弹。我想要知道他是谁，他的名字，他的职业，他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他的年龄，他爱过的每一个人，他如何度过一天…我开始循着网络的蛛丝马迹查找他的一切信息…在理性被充分压制以后。我依旧记得在做那些事的时候我被庞大的激情淹没的状态……无法取得进展的时候我编造完美的谎言拜托好友的帮忙……
那段时间我觉得只有“揭秘他”是我生活中唯一重要的事情。
是的，他没有发现。隔着屏幕的好处是我可以不露声色的继续表演。两年多的习惯与默契也间接的促成了我的完美表演。我们看起来就像以前一样，完全不涉足现实。大概唯一算不上破绽的破绽是有天他说：“我发现你最近打字慢了。”……
你知道我得到了多少关于他的信息吗？我找到了他曾经就职过的公司和他现在就职的公司。我知道了他读过的中学，找了他四年没更新的微博，翻阅了他曾写给过一个女孩子的情话。五年过去了，他说情话的方式也还没有什么变化。然后我知道他结婚了，在4个月前。也就是我们第二次见面的五个月后。
很意外吗？我其实还好，我没有预设过现实的他…应该也谈不上失望。我只是…在“揭秘他”的过程里逐渐对他失去兴趣…迫使我去跟踪而无法就此终止的，是另外一种情感…
我通过微博找到了看起来与他关系还不错的大学同学，我借了男性朋友的微博账号改了他家乡的地址，小心的删除会暴露身份的内容……我私信他大学同学，讨要他的详细地址。我说同他是因故失联的发小，想给他惊喜，希望同学帮忙保密。
我忍了整整两个月，我思考我们本就注定的失败。我试图从交谈的蛛丝马迹里发现他结婚的缘由，他说过他无法接受婚姻的形式。 我想象他在婚姻中的这几个月里是如何躲过妻子不露声色一如既往的每天向我道晚安……但这所有一切，都不如我想亲眼看一看他的愿望，来的迫切。我提前提出了第三次见面。我们敲定这次只一起度过三个小时，他说我以为这次会是三天，我说你忘了上次显得太多的两天两夜吗？
不说过去了。我跟你讲讲跟踪吧。
在约定见面的前两天，我飞去了他的城市。这策划已久的跟踪在行将实施的前夜依旧使我亢奋的整宿未眠，冬日的凌晨六点钟天还没来得及亮起来。从开足了暖气的的士上下来只要两分钟，我的脸颊就冻的生疼，手指就麻木起来。我在他家对面找了早餐店坐下来，要了豆浆，却几乎一口没喝。我目不转睛盯着大门········……直到近一个小时我高度紧张的神经都快要绷断之后才驶出了第一辆车……灰蒙蒙的天气使我隔着马路的距离并不足以看清楚车里的人。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的绝望感像黯沉的天空一样砸了下来。我又坐了注定徒劳的两个小时后决定去他的公司等。的士司机很尽责，我被贴心的送到公司唯一出口对面的甜品店。在等他下班前的九个小时里我想象了我这次行程的徒劳，他可能出差了，或别的什么理由请假没来公司……
但还是幸运的，在七点钟的时候，在亮如白昼的灯光中，我首先认出他豆瓣头像里很有辨识度的那条卡其条纹围巾。那一刻我的心狂跳起来。我猜他或许会步行着回家。因为从他家打车来公司的时候我发现距离很近。又知道他很喜欢一个人走路。我紧紧跟着他，就那么走了几分钟后，我激动的心情渐渐平复了。只要这短短的几分钟，他在人潮中的背影就变得越来越模糊，在穿过一个人流量比较大的广场时，我甚至差点跟丢他。多奇怪，他突然变得不再清晰了。后来有一次他突然被我右手边没多远的小贩的叫卖声吸引着回过头来，我看到了他满脸的枯朽衰败，截然不同我印象里，和那两次见面中，他翩翩风度熠熠生辉的模样。他是那样的平庸无奇毫无光彩……有一瞬间我担心他发现我，但我知道我多虑了，就像如果不是专程跟踪，他就这么走在街上我可能不会认出他来一样，他也不会认出那一刻的我。
我想起上次见面在洒下满地音符的树影里我们就像要走向永恒那么走下去时，有一会儿他停下来双手搭在我的肩上，他说：“你知道吗你在发着光，不管有多拥挤，我一定可以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你……”我没有告诉他，那天他在我眼中一样是发着光的。虽然可能只是由于那个傍晚金色阳光的缘故。
后来在路过一个公园时他停下来听街头艺人弹唱，我躲在人群中看他，他真的太平淡无奇了，他不是我印象中的那种气质，我甚至不喜欢他的站姿，他手插口袋露出大拇指的动作让我觉得难受，想帮他把手全塞进口袋里……奇怪，那紧密相伴的两天两夜我怎么会没有一点不满和厌烦。
他只驻足了几分钟就继续往前走了，我跟踪的愈发大胆无所顾忌了，在公园路口可能因为他多看了两眼小贩手中的发光球，被小贩追着兜售，我看着他一遍遍拒绝，小贩一次次上前纠缠，看着他在小贩说了不知道什么话后他夺过那个发光球，朝花坛投了进去，当然没给钱，也当然被骂了。围巾眼镜遮住了他一半面孔，却没遮住他神色里的懊恼颓丧无所适从……
你知道吗？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要大笑起来，我从来没想象过的，原来他也要面临生活中的窘迫。
我还想恶作剧式的走过去拍怕他的肩说hi，是我……当然，我没有。
我突然就接受了他的平庸无奇，接受了他那惹人生厌的站姿……
那一段可能一共不过二三十分钟的路程使我觉得走了好几年，起码有三年。
后来我目送他走进小区，没能有幸见着他的妻子，我也不再有兴趣了。
你说际遇多奇怪阿，为什么那天他不是恰好意气风发一如我们密切共度的那两天两夜里他的样子？但……
昨天我们如约见面了，在勃兰登堡协奏曲第二乐章中，我们如常聊起了电影文学艺术…他一如从前风度翩翩优雅健谈，仿佛他昨天满脸满眼的枯朽衰败……都被音符的潮水没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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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久不继续讲下去。我好奇心正浓，有太多疑问困惑，也有太多想法……却只问出：“那后来呢？”
她发我了一个古早的微笑符号＾-＾，她说：“一切从未发生过，是我杜撰的。”
在我为对话框里的一连串问号点击发送键以前，她如常告别说要去吃宵夜。从她初次和我打招呼到现在七天以来，她总是凌晨0：00出现，两点左右说是去热牛奶或吃夜宵就消失直到第二天0：00左右。
昨晚我带着很复杂的情绪入睡，在梦里我一直在徒劳的穿越一座浓荫蔽天雾霭深沉的森林。
今天我很早守在电脑旁，想讲给她我昨晚的梦，这才发现，她销号了。
我认识她七天，是她讲述上述故事的时长。我没有她此外的任何联系方式，也不知道她的任何个人信息。她初次和我打招呼的开场白是：“你觉得爱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