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事

持续高温,大地开裂。

路边的花生叶枯黄、卷曲,毛蔗蜷缩成束状。耐旱的茄子树也发蔫了,几片伶仃的叶子无力垂挂,结的果发白。

我半夜被热醒(尽管电风扇一直吹着),这是难得的事。来到窗户边上,这时从田畈传来隐约说话声,仔细辨听,才知道她们在给稻田灌水有所争执。这是很多年都未出现的景象。现在是七月,一季的水稻正在抽穗,灌浆。田畈上,手电筒的光柱像一柄长剑,来回切割黑夜。

“都五十二天了。建节河都快断流了。”“再不来雨,今年的稻谷就要欠收了。”

对谷物的关心,是农民或者长期耕种者未泯灭的本能。

哗——哗——几竿子落下去,米枣如散珠一样弹跳到地上,呈现出一片明亮的黄。

“快捡枣子吃。”米兰婶招呼着路过的人。这是村子里的旧俗。就像杀年猪的时候会叫上亲朋吃饭。割蜂蜜的时候,见者都有一块蜜糕品尝。村子里生娃的,会煮上好几锅面条让全村吃……

我捡了几颗红透开着裂纹的枣子,直接塞进嘴里,嘎嘣脆、甜。

我示意儿子也捡些尝尝。新生代的他不屑地走开了,这是令人释然又怅惘的事情。

哨子响起。哨音落下。

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在喊:“今晚六点至九点到小官山做核酸。”小店里玩牌的、打麻将的都安静下来,听清了,继续玩牌、打麻将。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做核酸了。

晚边的时候,我们来到小官山。小广场上的人排成蛇形。两个采样人员,一身素白,戴着防护罩,一根棉签伸进你的口腔,倒腾几下,扭断,存入一支蓄着浅红色液体的试管里。下一个又如是进行。

来的都是本大队的人。年龄相仿的大都熟识。年轻的一讲到家里的长辈,也就认识了。大家在小广场上聚集,聊天气、子女,也谈及最近疫情严重的地方,比如义乌、海南、上海、新疆。他们大多不戴口罩。

回去的时候,火烧云在龟缩,瑰丽的像一块大肚兜。最后也消失了。天空的墨色与路灯,扯出夜的帷幕,山村寂静。

这已经不能算做一条河了。

水流像一根绸带,清清浅浅,将淘沙船留下的水坑一个一个接起。那些隆起的石块堆成沙丘,上面长满辣蓼和茅草。

我是来捡河螺的。河道上也有捡河螺的人。她们提着红色的塑料桶,弓着身子,盯着水面,像一只只觅食的水鸟。

鱼确乎不多。手指长的马口鱼没有见到,咕咕叫的黄颡鱼,躲在石头缝里的土步鱼、虾虎鱼也销声匿迹。水草丰盛,许多鱼类消亡或正在消亡。

这是值得深思的问题。

东门村不大。百来户人家,常年在家的还不到百人。人事的风吹草动,小店里的人都清楚。

考上大学办酒席的。

路上有人倒了中药。

章小家一连二十几天都闭着门。

有全家的狗又怀孕了。

回到村子,我听说了两件事情。其一:隔壁邻居的大儿子,三十好几的,不知从哪又找了一个女人在家待产。她腆着肚子出来刷牙,同我和我老婆打招呼。其二:余永健的母亲被大货车撞了,呆在省医院,一个月都没苏醒。辛苦一辈子的钱都花在了医院。

在堂哥家吃饭。一连三桩喜事,一连吃了三天。一同族的小女孩(十岁光景)与我坐在一起吃饭。我问,你认识我吗?她摇摇头。她的祖母帮忙提醒,这是你教书的小爷爷呀!小女孩在祖母的督促下,窃窃地叫了声“小爷爷”。

我忽地有了“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一丝悲凉。

沿着村子走。

那口水井还在。过往的生活围绕着一口水井展开。我们在井边洗菜、洗衣服、饮牛、做饭;我们在井边独坐、闲聊、相恋相爱;我们在井边出生,又用井水对生命祭祀。现在,它被一层水泥覆盖,水井像一位被嫌弃的老母亲,鲜有人认领。

古樟还在。原来七棵八棵,现在只剩两棵。更多的房屋和水泥路汹涌而来,这两棵也岌岌可危。它们枝丫粗壮、根系发达,它们是这块土地的原始居民。我们曾在树下筑房、生育、乘凉、升起炊烟。我们祈祷,把希望摁进每一条红布和黎明。现在它们孤独孑孓。

我走进几栋洁净房子,房子空荡荡的,缺少人的气息。我游逛整个村庄,村庄也空荡荡的,缺少人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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