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心(二)
腊月二十三这天,村上召开村名代表大会,宣布要收地了,家家户户可以领到一笔不菲的土地赔偿款。
不大的会场上人声鼎沸,大家说啥的都有。年轻人一个个心里乐得,盘算着自家能分到多少钱。年长的却没了精神,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说着无济于事的话,无奈地摇着头。看来,是板子上钉钉子的事了,吵吵嚷嚷也没啥个结果。会还没开完,老孙头就背着手,噙着纸烟向村北头自家的那几亩田走去。寒风刺骨,老孙头无暇顾及,望着一片绿油油的麦苗发呆。年后,麦子就要连根被铲除,听说这里将有一条高铁通过,地肯定是不能再种了。
老孙头抽完烟,沿着自家田的离沟一步一步走了一圈,整整两千零一十八步。这几年,他可全靠这几亩地了,给大儿子盖房娶媳妇,供老二上技校,不全凭他在这田里的收成吗?如今,没了田地,他还指望啥?
那天,老孙头在地里转转悠悠地好长时间,直到天色暗了下了,才回了家。一进门,就听见客厅里吵吵闹闹的。推开门,他看见儿子的小时候的几个同学都围在茶几上,一边喝酒一边划拳,看见老孙头来了,儿媳妇赶紧让他坐下。老孙头愣了一下,不知儿媳妇今天这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往常成天拉着个脸,就没给过他好脸色。儿子也拉着他非要他坐下,老孙头本来心里就不舒服,这被儿子那几个同学你一杯我一杯地灌酒,没两下就迷迷糊糊了。只听见那帮小子,一个劲地说着分田的事,脸上洋溢着无限的欢喜。可是,谁知道老孙头的心呢。许是喝了点酒,老孙头早早就睡下了。
没过几天,村上就发了土地赔偿款。
小两口自从分了钱,对老孙头的态度好多了。儿媳妇“爸长爸短”的叫,只字不提他的钱。除夕晚上,吃团圆饭, 老二拿出一张“红铁皮”,笑眯眯地递给老孙头,说是孝敬他老人家的,还说了些年纪大了让他好好养身体,地也没了,就享享福之类的话。老孙头听了心里暖暖的,一杯酒下肚竟想起了那个没良心的女人。初一早上,村里的广播上吆喝着舞台场唱大戏,欢迎村民来看。平常老孙头最喜欢看戏了,一闲下来就打开收音机听几折秦腔,心里就美滋滋的。可是,今天,他却没心思,心里空落落的,一个人悄悄地来到了田边。
远远地,他看见一个人影在自家田的不远处晃荡。老孙头纳闷了,这大过年的,谁在这儿干啥?走近一看, 原来是村上三队的老李。
那是老李家的地,老李可是个可怜的人啊!七十多了,一个人住。唯一的儿子在美国留学后就定居在那里了。这不,老伴前几年也去世了,留下他孤零零的 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三层小洋楼里。那可是村上最宏伟的住宅,人人都羡慕老李有个美国籍的儿子,还给他盖了这么好的房子,让他享福。前几年,儿子回来了一次,扔下一笔钱聘请专业建筑公司盖了房子,就回了美国,再也没回来。村里人都说老李有福,可是老孙头最清楚老李的苦了。这么多年了, 老孙头一有事就往这田里扎,他从来都不把心事说给其他人,唯有老李,他是例外的。自从那女人去城里当了保姆后, 只有老李没在他跟前说过风凉话。老李也常常向他诉苦,埋怨儿子都四十多的人了, 也不要个孩子,经常念叨着李家要断后啦!这不,前几年老李的儿子还经常来电话, 现在电话是越来越少了,过年了,老李就一个人守在这小洋楼了,像个看房的租客。
老孙头走上前去,发现老李正在抹眼泪。老孙头假装没看见,顺手递了支烟给老李。两个人不说话,就这么站着,看着这块熟悉的土地。是啊,一辈子都在这里劳作,这土地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每一年的收成他都装在心里,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他感念这块土地。
可是,如今,却要!老孙头想到这里,不禁暗自伤神,不知在那里呆了多久就各自回家了。
过完年,村上宣布开发商要规划用地项目,村民不得下地了。于是,大型的挖掘机,装载机,拉土的大货车,蜂拥而至,不到一个多月,那千亩良田就被“毁容”了。那条通往田间地头的土路,一时间也坑坑洼洼,沉重的大轮子无数次碾过,路连一声叹息都没力气发出了。田里的麦苗这里一团,那里一簇,横七竖八地散乱在机器的轰鸣声中,等待着被践踏。许多人听说不能下地干活了,便收拾好行李去了南方,就连隔壁的老王快五十的人了,不得不和儿子一同涌进打工的浪潮。
自从村上宣布不能下地了,老孙头就再也没去过自家的田里。只是,每晚睡下后,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的耳边总会传来那轰鸣的机器声,连同那土地被车轮碾压发出的呻吟,他梦见自家田里的大红薯,豆角,西瓜,金黄的麦浪,还有红红的高粱,……早上起来,发现太阳已经老高了,老孙头可是从来不睡懒觉的,不知怎么了,这一段时间他一宿一宿地做梦,梦见的都是那田里的事,有时偶尔还会梦到那个狠心的女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