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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总是一群该死的不懂艺术的两腿动物在接管艺术家的工作?
——因为操蛋的艺术家也怕自己被活活饿死。
为什么一种激烈又无奈的愤懑总是填满我空虚且寂寞的心灵?
——因为我对那该死的金钱爱得忧郁而深沉。”
*
王天明是直到昨天才知道这个消息的,因为班级通知群里并没有通告,他所认识的人当中也没有一个知道这事情的人,或者知道了也不会在意,于是这件事在他们脑海里就如同一阵风一样一闪而过了。造成这一切的缘故可能是如今这个时代的特点所至——大家都不太重视这类事情,除非它们能跟钱扯上关系,否则就休想。
那是昨晚王天明准备进图书馆的时候,在门口,一块印有一位作家图片的牌子像磁铁一样吸住了他,并使他不觉中张大了嘴,也扩张了瞳孔,那眼神似乎在说:
“这是真实的么?是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确凿无误的么?”
对王天明来说,作家就像那些皈依佛教的大师们一般神秘。同时,他们又像那些歌唱明星一般让人感到遥不可及。
王天明站在那儿,活像个木桩子似的,不停盯着那块牌子看,那样子就像一个小孩子在盯着一条居然能在水里游动的鱼。
其实,在此之前,王天明也曾看过很多著名作家在大学里开办讲座的视频。看的时候,他的代入感很强,瞳孔里总会展现出一种神迷感,甚至在视频里开展学生提问环节时,他也会在不知不觉中举起手,因为他心中的疑惑太多了,急需要这些关怀人类的大作家来解答。可每次举起手后他又马上会意识到自己并不是那场讲座的参与者,于是他只好满脸沮丧地将手抽回来,并慢慢将其缩到两条腿的中间位置,同时那两只瞳孔也会随之恢复到正常状态,随后继续听那些学生们提出的问题以及作家们给出的答复。
他是多么羡慕那些学生呀! 他是多么期望也能有一位作家也来他们学校开讲座呀!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学校可太不算回事儿了。
可是,昨晚,他却确确实实看到了这么一则消息:一位作家将要来他们学校开讲座,时间是明天下午两点半。
昨晚,在那块牌子前,王天明站了有好长一段时间,以至坐在一旁身穿蓝绿色制服的保安不得不向其投去疑惑的目光,好像不这么做上级就会责怪他失职似的。
终于,那个人形木桩动了。王天明拿出手机,拍了个照,随后往图书馆里走了进去,但是等找到位置坐下的时候,他又赶忙掏出手机来看那张照片,好像生怕刚刚所见到的一切都是像梦一样假的东西似的。
他打开图片,放大了看,又缩小了看,直到确认这是真实的。当然啦,上面不明写着吗?某某某作家将于明天下午两点半开展讲座,时长是一小时,主题是历史与……
历史。说实话,王天明对历史可一点也算不上感兴趣,尽管上学期他曾试图沉下心去看有关一战二战史的书籍——因为他喜欢的许多作家都经历过战争,那些对战争的描写引起了他对真实历史的好奇心——可最后却因为种种缘故放弃了,这缘故倒不是他看不懂,而是他总是看到后面忘了前面,于是前后就总是不能连贯。也许他生来就不是读历史的料吧,他想到。在初高中时,他的历史成绩也很少及过格,上课也总是在发呆或是睡觉中度过。不过,这有什么要紧的呢?也许这位作家的讲述会很有趣——不,应该把“也许”去掉!且会给他带来他上学期曾想要的那种对某种史实的震撼感。作家不应该都是有趣的么?
其实,这倒也根本算不上一种疑虑,只不过是那主题触起了王天明的一些感想罢了。他主要是想见识一下作家,并趁着机会去揭开他们那层神秘的面纱,看看他们和普通人究竟有什么不同。不过,他倒是也曾看到过一句话,这句话同样是为一位作家所说的:艺术家通过其艺术品所形成的神秘感,在你面向他时,它们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那位艺术家就是你隔壁一个普通的陌生邻居似的。所以,他想做的,并不是一种探究,而是一种实践、一种检验。
他放下手机,脑中开始回想起那些他曾在手机上看过的讲座的种种画面。是的,明天的讲座也将会有学生提问环节,这次他是讲座的真正参与者,所以他一定要把握住机会,向那位作家提一个问题。可是该提个什么问题呢?历史方面的自然不行,因为他不仅历史知识少得可怜,而且一点也提不起兴趣;关于作家的某本书显然也不行,他甚至连一个字都没看过呢!对了,他自己不是也在写作吗?不是也想成为一个作家吗?为何不问问那位作家关乎这方面的问题,他如今不仅已是一名真正意义上的作家,且还经历过了真正的生活,为什么不问这类问题呢?他开始在脑海中想了。
可是这又该问些什么?创作方面的吗?不行,这可太深奥了,好像有些不太适合这种公开场合,显得自己很装似的……生活,对了,生活!你不是说他已经经历过真正的生活了吗?为什么不问问他是如何处理生活与梦想的关系的、如何在维持自己不被饿死的前提下种植玫瑰的——当然他可不能就这么说,他得组织组织语言,书面语言。
24栋231男寝这时已慢慢变得安静起来,六个人中有五个人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床上,侧躺着刷手机。可就在不久前,宿舍里却是一派完全相反的景象:他们围在一起,一个个怒发冲冠、愤慨无比地就学校突然安排下来的一项繁琐工作大声议论着,其中主要是讽刺学校总是爱搞形式主义一套的东西,而那些东西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浪费时间,没有任何意义。在那些谈话里,其中自然不乏有操蛋性质的句子。不过,愤慨归愤慨,他们都知道他们大概也只能愤慨,愤慨过后还是要像条乖狗子一样听从学校,于是议论很快就结束了。结束之后他们便散开,有直接上床去的;有脱了鞋袜,套上凉鞋去厕所用凉水冲脚的;有准备下午上课所要的书籍的。最后,就像开头里说的那样,宿舍不再有人讲话,只剩下从各人手机里发出的短视频的声音,而且整个宿舍全被笼罩在了一种海水退潮似的氛围当中,这氛围所产生的时刻是傍晚,而且马上就要天黑了。
“王天明,关一下灯,睡觉了。”睡在靠厕所边床铺的一个同学说道。
王天明从凳子上站起,伸手拍了拍灯的开关。随后,他走到阳台,燃起一支烟,烟雾随着外面吹进的冷风急躁地跳动着,他把拿烟的手放在背风处。
外面正飘着小雨,雨点因为有风而显得乱糟糟的,不远处有一个身穿黑色卫衣并戴着帽子的人正慢悠悠往远离宿舍的方向走去,在他一旁的树全颤巍巍地抖动着,好像感觉到冷似的。秋天了,整个学校再一次地进入了独属于秋天的寂寥状态。
王天明抽着烟,冷眼扫着眼前的各种景象。等抽完这支烟,他就要去图书馆的报告厅里占位置,那位作家的讲座马上就要开始了。
王天明是一点十分到达报告厅的,报告厅里很暖和,进去时里面人也还不多,于是他挑了个比较中间但又便于自己出去的位置坐下。报告厅里前后排位置的空间很小,每当有人过路都需要坐在位子上的人站起来。
坐下后,王天明开始打量起周边的一切。在他前面坐着几个女生,或者说,在他四周坐着的全是女生,男生很少,且都坐在比较靠后的位置。这些女生互相聊着笑着,有的举起手机拍照,然后分享给其某位好友或者发朋友圈。主讲台坐落在正中央,那里附着一块由好几个小屏幕组成的大屏幕,上面正放着一张PPT,内容、图案都和那张告示牌上的相差不多。屏幕前有一块长桌和一块竖形桌,竖形桌是专供人发表正式讲话用的。大屏幕的右侧有一扇门,门这时已打开,并走出来几个人。
一个留着浅围嘴胡子的人——或者可能是因为胡子太粗而刮不干净——从那几个人中走出来,来到竖形桌前,开始点弄放在那里的一台电脑,大概是在做准备工作。
“屏幕怎么是这样的?”那人看了看身后,摸了摸近乎秃顶的头,又转过身来。
“啊?”他压低了头,瞪眼瞧着那台电脑,近乎神经质地喊了一声。说实话,他的声音大得出奇,好像恨不得所有在场的人都马上注意到他似的。
一个人从长桌的另一头向他走了过来。
“怎么了?”
留胡子的那人开始说些王天明听不懂的专业术语,声音依旧大得出奇。不过最后他说的那声我操倒是被王天明清楚地听到了。
“还好我来看了一下,”那人两眼紧盯着电脑,眉头也紧绷着,并一只手急急忙忙操控着鼠标,“不然搞个毛呀我操。”
王天明撇了撇嘴,随后闭上眼睛,准备睡上一觉。
“同学们,”话音刚落——王天明闻声后睁开了眼睛——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就随之而来,那人赶忙拍了拍话筒底部,等没噪音了后,他接着说:“同学们,”那人就是刚刚那个喜欢说脏秽话的人,不过这时他的语气变得诚恳温和很多。至于这个人前一秒还在弄电脑、这时却忽然拿起话筒这件事王天明总感觉有些超现实主义的味道,“我在这里先强调一下X老师的签名规则,今天,X老师只签书,不签其他任何东西,比如便签,笔记本啥的,”那人稍稍停顿了一会,“而且X老师只签自己的书和自己的名字,注意了啊,只——签——自己的书和自己的名字,其他的话比如说考研顺利啊啥的不签,啊——不签,”这段话让王天明想起集市上戴着扩音器的菜刀贩,“然后,X老师还不签盗版书,到时候我会摸一下你们的书(摸一下就知道是不是盗版书,说明其人专业性应该蛮高),现在,如果有需要的同学,可以去那里买。”他指向他刚刚从里走出来的门口,随后就放下话筒,往那个门口走去了。
听到盗版书三个字,王天明不禁有些疑虑起来,因为他的书是在室外一个摊位上买的。
不过王天明的疑虑马上又消失了。
不签盗版书?作家才不是这么一群人呢!
王天明闭上眼睛,很快睡了过去。
大约两点的时候,王天明被一个声音弄醒。
“同学们,我在这里再强调一遍,因为后来的同学不知道。今天,我们X老师……”
又是那个浅胡子的声音。王天明伸了个懒腰,随后起身将书包放在座位,准备去上个厕所,顺便洗把脸。等再次坐下后,他就开始全心全意地等待或者说迎接那位作家的到来了。
两点半,那位作家准时地从那扇门里出来。报告厅里随即响起热烈的掌声。
“同学们好。”一个浑厚但偏高音调的声音,和王天明之前在综艺节目上看到的比较,那位作家显然更瘦了。
“很高兴能来到XX呀,我也是第一次来XX省。”他说话的语气很随和,这在王天明之前看那个节目时就感受到了。
“好,那么今天我就给同学们讲一讲,历史……”那位作家的个子不大不小,虽说瘦了很多,但从脸上看来还是比较丰满。
接下来的整个讲座正如王天明所想,确实很有趣。其中最触动王天明内心的是一个关于奉献精神的故事,这使王天明对作家一类的人物更加怀有敬佩感了。
接下来到了提问环节,这时,王天明的心开始狂跳不止,那声音在他听来有如戴着耳机听摇滚乐时乐曲里的鼓点声。他翻开手机,打开那段提前编辑好的话:
“谢谢老师。谢谢学校给我这个发言的机会。今天呢,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或者说,想得到一个建议。现在,您已经历过了真正的生活,并且已经成为了一名真正意义上的作家,所以我就想请教请教您,您对于我们这群怀抱有文学梦想、并想成为一个像您这样的作家的学生,在处理生活与梦想的关系这方面,有什么建议?”
他没有立马举手提问,而是在心里默念起那段话来,因为唯恐提问时出错。这时,有人举手了。
“X老师,我想知道,您为什么这么热衷于描写小人物的生活。谢谢。”
一句蠢话。不过对他们这所学校来说纯属正常。
“很简单啊,因为我就是个小人物,在公司里待了那么多年连个经理都混不上。”那位作家的话使台下爆出一阵哄笑,随后他又就自己的一些作品发表了些言论。
等作家说完,再次轮到下一个学生提问时,王天明还是没举手,这次是因为不敢。他是个很少在公共场合讲过话的人,在班里一直都是个毫不起眼的存在。
另外有人举手了。
“X老师,就是我感觉我们总是被困在很多事情里,比如考研啊考公啊之类的,但我同时又觉得人生其实是还有很多其他东西的,我想问问您对这个有些什么看法。谢谢。”
对于这个问题,那位作家就自己一边工作又一边坚持写作的事情谈了一番,这使王天明隐约感觉这和他想问的问题有些相似,不过并不完全一样。在此过程中,王天明一直在心里为自己打气。
又轮到学生举手了,可王天明再次由于胆怯,又没有举手。
最后,只剩下一次提问机会了,这次王天明终于举起了手,可是举手的人很多,并没有选中他。
“X老师,就是我想问你创造小说时,那些素材都是从哪得来的。就我所知,你写的书几乎大部分都是一些没有被记录在正式历史资料上的野史,这之中是不是有什么窍门呢?谢谢。”
王天明缩回高举的手,心思已完全不在那位作家与学生的对话上,他把手夹在了两腿中间,目光落到前面的座位上。
作家讲述完了,台下响起一阵掌声,王天明重新抬起头,将目光再次落在作家身上,脸上并带着一个笑容,那个笑容就像是给人硬捏上去的。
提问环节结束后,接下来是签书环节。浅胡子拿起话筒,主持秩序。
“所有要老师签名的人,坐在位子上先别动,其他人可以先走了。”
“好,现在签书的,一排一排的来,以我左手边为头,右手边为尾——左手边为头,右手边为尾——依次上来排队。然后,请把书翻到有书名的一页。”
王天明在第三排,等轮到他时,他跟随着前面的人去排队,并从书包里掏出了那本从摊店上买的书。
他把书翻到有书名那一页,发现那一页是黑色的,而别人都是白色的。
“诶!”浅胡子向王天明呵斥了一声,并走过来拿起王天明的书。
“这是盗版书,不能签。”这时又跟来了几个人,他们和浅胡子围成一个圈,把王天明赶出了队伍。
“这不是盗版书。”王天明说。
“这是盗版书,你看你这一页跟别人的都不一样。”
“那是因为我们不是同一款书。”
“不,你这就是一本盗版书,不能签,想签的话可以去那边买一本。”
他们围起来的圈很高,挡住了报告厅里亮堂的灯光,王天明被罩在了阴影里。
王天明和他们僵持了一会,随后垂下头,小声咕哝了句算了,于是他们让出一条路,王天明便径自往报告厅出口方向走去,这时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耻感与失落感。
下午还剩下两节课,他现在要去教室。
外面这时依旧飘着小雨,并起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风很寒冷,不远处的一汪水泛起层层涟漪,看起来,那涟漪似乎马上就要给冻住了。王天明撑着伞,独自在雨里走着,他的身影略显孤独,因为那时正是上课时间,校园里没什么人。
不一会,王天明走进了一条两侧长满树木的小径上,走到一半时,他突然停了下来,随后放下伞,从书包里取出一支笔还有那本盗版书。他蹲下来,双膝并拢,把书翻到有书名的那一页,随后摆在膝盖上,用笔在那上面写下了那位作家的名字。
他写下的字迹歪歪扭扭,还有些潦草,估计任谁都不会知道那是由他而不是那位作家写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