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头》读书笔记

序言部分

      在19世纪三四十年代,法国浪漫派那些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诗人艺术家中,巴尔扎克好似一位找错地址的不速之客。他魁梧健壮,举止笨拙,说话粗声大气,毫无优雅风度可言,他的艺术风格和他的体貌不相上下,即使在他的天才被承认以后也很少在这方面受到批评界的赞扬。巴尔扎克的气质正如罗丹为他塑的雕像,粗糙笨重,然而深邃豪壮,具有震撼人心的气势和威力,巴尔扎克的作品仿佛是由天才的巨斧砍劈而成:生气勃勃,出神入化,只是还没来得及细细打磨。

      巴尔扎克的头脑是个无所不包的世界,他观察一切,剖析一切,他探寻各种事物的因果关系以及他们彼此间的联系,各种杂乱无章的社会现象渐渐在他头脑中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他无法将这些现象割裂开来,他描述某一现象,必定联想到与此相关的种种现象;他刻画一个人物,必定同时回顾这个人物的过去,预测他的未来。他对真实的追求是他试图在作品中表现出社会生活的全部复杂性和人类心灵的全部复杂性,他以法国社会的“秘书”自诩,决心完成一部当代法国社会的风俗史。因而他作为艺术家遇到的第一个难题,便是如何把这个庞大的社会纳入小说的狭小框架,如何使现实世界复杂纷纭的面貌井然有序地从整体上得到再现。巴尔扎克深深感到以往的艺术法则不够用了,必须做新的开拓。为此他想到将自己的全部作品联系起来,构成一个整体,其中每一章都是一篇小说,每一篇小说都标志着一个时代。为此他试图创造一种高度凝练的艺术风格。如果这种风格稍显是滞重,那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让小说承受了太重的负担。巴尔扎克的艺术是一种高浓度的艺术,一个以消遣为目的的读者也许会感到他的小说累赘不堪,而一个勤于思索的读者却可能发现对于作品的负荷量来说,甚至有理由称赞他的简洁明快。巴尔扎克认为艺术就是凝练的自然艺术,作品就是用最小的容量,惊人地集中最大量的思想。

      你越没有心肝儿,就能越能步步高升,您心狠手辣,人家就怕你。您得把男男女女都当做一马,把他们骑得筋疲力尽,到了站便扔下,这样您就能达到欲望的巅峰。倘若女人觉得您聪明、有才干,男人也会相信,只要您自己不露马脚。那时您就什么都能如愿以偿,到哪儿都能畅行无阻。您会发现社会是骗子和受骗人的集合体。

      您知道这里的人是怎么闯前程的?不是靠天才的光芒,便是靠腐蚀的手腕。不像炮弹一样轰进这人群,就得像瘟疫一般钻进去。诚实正派毫无用处。……人生就是这样,跟厨房一样腥臭,要想捞油水儿就不能怕弄脏手,只要事后洗干净就行,我们这时代的全部道德仅此而已。

      看见拉斯蒂尼在欲望和良心之间犹豫不决,伏脱冷为他算了一笔细账:证明要在巴黎当个公子哥,一年起码得开销25000法郎,要想很快的张罗这样一大笔钱财,怎么可能清清白白做人呢?他知道拉斯蒂尼在圣日耳曼区尝过了富贵的滋味儿,发财的欲望已经在心里扎了根,拿稳了年轻人早晚要和良心告别,于是劝告他:有朝一日,您干的事会比这还糟糕。……戴着手套满嘴漂亮话的人,杀人不见血,……我现在建议您做的,和将来您要做的 差别只在于见血不见血。……

      伏脱冷给拉斯蒂尼撕开了法律和道德的帷幕,让他看到法律和道德对有钱人全无效力,唯有财产才是金科玉律:“一旦成功,便不再会有人问我的来历,我就是400万先生,美国公民。”所谓道德,所谓法律,不过是百万富翁们的工具而已:“这里凡是坐车的都是正人君子,凭着两条腿走路的就是小人。你不幸扒窃了一点儿什么东西,就给拉到法院广场上去示众,让人拿你当把戏看。若是偷了100万,交际场中就说你功德无量,你们花3000万养着警察局和法院,为的就是维持这种道德。”

      唉!如果我有钱,如果我留着财产没有给她们,她们便会来会来亲吻我的脸!……钱能给人一切,甚至女儿。啊!我的钱,我的钱在哪里?要是我身后还能留下金银财宝,她们就会来救护我,照料我,我就能听到她们的声音,看到她们了。做父亲的应该永远有钱,应该紧紧攥住儿女的缰绳,像对付劣马一样。……

正文部分

      这个房间最辉煌的时刻是早上七时,伏盖太太的猫首先出现,跳上食品柜,嗅了嗅盖有碟子的多个圆边碗里的牛奶,然后呼噜呼噜的大睡早觉。不久,寡妇出现了,带着珠罗沙做的睡帽,帽下露出一圈儿没戴好的假发,懒洋洋的趿拉着一双皱皱巴巴的拖鞋。徐娘半老的胖脸中央突出一个鹦鹉嘴般的鼻子,一双肉乎乎的小手,身材又肿的像教堂里的老鼠,胸脯鼓鼓囊囊,颤颤悠悠,这一切都和屋里穷酸而龙蛇混杂的氛围非常合拍,伏盖太太呼吸着这里温热难闻的气味如如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她的脸鲜妍得像初秋的第一阵寒霜,有皱纹的眼睛,表情可以从舞女般的满脸堆笑一变而成银铺掌柜的铁青脸。总之,人如其公寓,公寓亦如其人。监狱少不了典狱官,诸位也难以想象有此而无彼。这位小个子女人虚胖的身躯是这种生活的产物,如同寒热病是医院气息的结果一样。她毛织的衬裙比外面的罩裙还长,而罩裙则是一件旧连衣裙改制的,衣缝已经开裂,棉絮从裂缝里钻了出来,可说是客厅、饭厅和花园的缩影,厨房和公寓的住客由此也就可见一斑。只要她在那里,公寓的全景便仿佛近在眼前。伏盖太太年已半百,和一切饱经沧桑的女人一样,她目光呆滞,假惺惺的,神态活像个假装生气好漫天要价的老鸨,随时准备不择手段以损人利己,如果还有什么乔治或皮什格吕可出卖,她是绝对会出卖的。但是房客们听见她和他们一样咳嗽,叫苦,以为她也是个穷人,便说她其实也是个好人 。福盖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从没谈起过。他是如何倾家荡产的呢?对此,她总回答说,倒霉呗。她男人对她很不好,只留给她一双眼睛好落泪,一所房子好过活,还有就是对一切不幸无动于衷的权利,因为,据她说,她什么苦都受尽了。

      房子内部寒酸的样子也反映在其常客褴褛的衣衫上,男人穿的礼服已经很难说是什么颜色,脚上的鞋子像是在富人区街角捡的,衬衫已经破旧,衣服已经看不出款式,女人穿着暗淡的、柒过却又掉了色的连衣裙,打补丁的旧花边,磨的发亮的手套,皱脸发黄,围巾的经纬也已松散了。尽管衣服如此,其遮蔽的身体几乎个个都很壮健结实,抵抗过生活的暴风雨,面孔冷峻,像已经用旧不再流通的旧钱币一样,线条模糊,嘴唇干瘪,却长着贪婪的牙齿。这些房客使人想起已经上演或正在上演的戏剧,不过并非在脚灯微弱的光线照射下和幕布包围之中演出,而是活生生的,虽然没有声音,冷冰冰的,但却使人心头发热,不断演下去的戏剧。

      老处女米旭诺眼神疲倦,带着一个黄铜石做箍的绿塔夫绸遮阳眼罩,油腻腻的,如果怜悯天使看见了准会吓一大跳。披肩的流苏稀稀落落,盖着瘦骨嶙峋的身体。她原先一定容貌美丽,身材窈窕。是什么使她失去了女性的体态的呢?是罪恶、忧伤还是贪婪?是纵欲过度?是做过脂粉买卖,还是干脆当过妓女?难道少年时骄奢淫逸,不可一世,老来遭报,以致路人看见,躲之唯恐不及?她目光凝滞,使人心寒,面容憔悴,令人发瘆。她声音很尖,仿佛暮秋时节,灌木丛中凄厉的蝉鸣。她自称伺候过一个患膀胱炎、被儿女认为已经无药可治而抛弃的老人。老人给她留下1000法郎的终身年金,隔一段时间继承人便在和她争吵,并背后散布她的谣言。尽管纵欲毁坏了她的面容,但几乎还残留某些白皙细嫩的痕迹,使人想到她身上还有一些美的踪影。

      波阿雷简直是一部机器,他沿着植物园小径走着,像一个逐渐伸长的灰色幽灵,头上戴一顶软绵绵的旧鸭舌帽,好不容易才拿住象牙柄已经发黄的拐杖,礼服早已退色,盖不住几乎空荡荡的长裤,套着蓝色长袜的两腿晃晃悠悠,像个醉鬼,脏兮兮的白背心,皱巴巴的粗布襟饰和绕在他火鸡般的脖子上的领带配不到一起。看见他这副模样,许多人会纳闷儿这个皮影戏似的人物和意大利人大街上趾高气扬的翩翩绅士是否同一个种族。到底是什么工作使他憔悴成这副模样?是什么样的情欲使他那样洋葱般的脸变成紫糖色?如果画成漫画,简直不像是真的。他当过什么差?也许做过司法部的职员,管过刽子手送来的账单,如:处决弑君犯所用的黑纱、断头台上垫篮子的麦糠,以及挂大刀的绳子等的付款收据。也许他当过屠宰场入口的收税员,或者管卫生的副检查员。总之,此人似乎是我们社会这个大磨坊里的一头驴,巴黎一个为人火中取栗而不知他的贝尔特朗是谁的巴黎哈东,公众的灾难或卑劣行径之源,总之,他是这样一种人,我们看到他们时会说:毕竟这类人也少不了。他们被精神和肉体的痛苦折磨的面如死灰,巴黎上流社会是看不见这种脸的。巴黎实在是片汪洋大海,即使投下探海锤也永远测不出它到底有多深。你去探索,去描写好了。不管你如何用心探索和描写,不管有多少海洋探险家去热心收搜寻,海洋总还有些人迹未到的地方,无人知道的洞穴、花朵、珍珠、妖魔鬼怪,某些文学潜水员闻所未闻,或因忽略而失之交臂的东西。伏盖公寓,就是这千奇百怪中的一怪。

      在这群房客和常客之中,有两张面孔显得特别与众不同。维克托利·泰伊番小姐虽然面色苍白,带点儿病态,像患上萎黄病的少女,整天愁眉不展、举止局促、孤苦伶仃的样子,和这里整个贫苦的画面十分相衬。但她的脸毕竟不老,动作和声音还是轻快活泼的。倒霉的少女仿佛一株刚移栽的小树,由于水土不服,叶片儿已经枯黄了,她的脸黄里透红头发稍带褐色,身材十分苗条,俨然是现代诗人在中古的小雕像身上所欣赏的那种风采。她的眼睛灰中带黑,流露出基督徒般的柔和与坚韧。简朴的衣着下隐现出年轻的体态。她之所以美是身体各部分搭配相宜。如果心情快乐,她一定十分诱人。幸福的女人诗意之所系,正如盛装才能显出脂粉之功一样。如果舞会的欢欣使这张苍白的脸庞泛起玫瑰的颜色,如果舒适的生活便这双已经微微凹陷的面颊重又丰满和再现桃红,如果爱情使这双忧郁的眼睛重又焕发出光彩,维克托莉足可与天下最美丽的姑娘比个高下。她缺的只是女人恢复青春的东西:衣着和情书。她的生平足以写一本书,她父亲认为有理由不承认她是自己的女儿,不愿意把她留在自己的身边,每年只给她600法郎,还在财产上耍花招,好将全部产业留给儿子。维克托莉的母亲绝望之余投奔一个远方亲戚库蒂尔太太,后来便死在这个亲戚家里。库蒂尔太太把孤儿视同已出,抚养成人。可惜这位共和国的军事拨款审核官的遗孀除了忙乎的遗产和抚恤金之外一无所有,很可能有朝一日会撇下这个不谙世事、无依无靠的小姑娘,任由社会去摆布。好心的女人每星期天都带维克托莉去望弥撒,每半个月去做一次忏悔,使她至少成为一个虔诚的姑娘。她这样做是对的。宗教的感情给这个被遗弃的姑娘指出了前途,她爱她的父亲,每年都到父亲那里,并带去母亲对他的宽恕,但每年都吃父亲的闭门羹。能够居中斡旋的唯有他的兄长,而当哥哥的四年里一次也没来看望她,也不给她任何帮助。她祈求上帝使父亲睁开眼睛,使兄长心肠变软。她不怨他们而为他们祈祷。库蒂尔太太和伏盖太太则对这种野蛮行径深恶痛绝,只恨字典上骂人的字眼儿不够用。当她们诅咒这个灭绝人性的百万富翁时,维克托莉便柔声劝解,像一只受伤的野鸽,痛苦的鸣声仍然充满着爱心。

      在这两个人物和其他房客之间,有一个过渡的角色,那就是年届四十,给腮胡子已经染过的伏脱冷,属于谁看见都会说声“好家伙”的那种人,肩宽,背厚,肌肉发达,一双蒲扇大手,指甲上长着一簇浓密的火红色的长毛。一张过早出现皱纹的脸看来有点儿冷酷,但待人接物却又和蔼可亲。他的嗓子介乎中低音之间,和他乐观欢快活的性格非常合拍儿,一点儿也不招人讨厌。他还助人为乐,喜欢开玩笑,如果哪把锁坏了,他会立即把它卸下来,修理好,加上油,锉几下,再安装上,一边儿说:“这我内行”。他的确什么都懂,举凡船舶、大海、法国、外国、商务、人物、时事、法律、理念和监狱无一不晓。如果有人叫苦连天,他立即给予援手。他曾多次借钱给伏盖太太和几位房客。但借他钱的人宁死也不愿赖他的账,因为尽管他外表随和,目光却深邃而坚毅,令人望而生畏。从他吐口水的架势看得出此人坚定冷静,为了摆脱困境,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他的目光像严峻的审判官,似乎能看透一切问题、一切人的思想和感情。他习惯了午饭后出门儿,吃完饭再回来,整晚都在外面,半夜时归。因为伏盖太太给了他一把百宝钥匙,也只有他才有这份殊荣。他待这位寡妇再好也没有,搂着他的腰喊他妈妈,可惜这样的奉承对方理解的不够,天真的女人以为此事轻而易举,殊不知只有喝多了才有那么长的胳膊搂得住他粗大的腰围。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为了在饭后能喝上一杯带酒精的咖啡,而大大方方地每月多交15法郎。不仅那些被巴黎生活的漩涡弄得晕头转向的年轻人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老年人,甚至没他们那么浅薄的人也不会对伏脱冷有半点儿猜疑。伏脱冷知道或者能够猜出他身旁各人的事,而他自己的思想和所作所为却无人知晓。尽管他以和蔼的态度、乐天快活的性格在自己和其他人之间筑起一道藩篱,却依然使人感到他城府很深。他往往会说出一句尤维纳利斯式的俏皮话,似乎在嘲弄法律,鞭挞上流社会,指出其表里不一,使人感觉到他憎恨社会现状,心底里埋伏着竭力不让人知道的奥秘。

      这位40岁的中年人有的是力量,而那个大学生则具有俊美的容貌,泰伊番小姐也许不知不觉地被这二者所吸引,总是偷偷的瞟着他们,一颗心也不理他们左右。但他们心里却没有她,尽管世道会变,有朝一日她可能发迹,娶她未必不是一门好亲事。再说这些人谁也不会耗费精神去核实旁人所诉的苦是真还是假。他们彼此漠不关心,而且出于各自不同的处境,相互猜疑,他们知道无力减轻对方的痛苦,何况苦诉的多了,彼此安慰的话也已说尽,像老夫老妻,还有什么话可说了。他们的关系是机械的生活关系,像一组没有油的齿轮儿,轧轧的彼此推动。在大街上遇见瞎子,他们会毫不理会的径直走过,听别人说什么倒霉事儿,他们会无动于衷,还会将死亡看作是贫困的解脱,对弥留时最可怕的景象也采取冷漠的态度。在这群失意的人中,最幸福的要算优盖太太了。她俨然是这所私人济贫院的主宰,那座花园虽小,却也和宽敞的广大草原一样,有寂静、寒冷、干燥、潮湿的时候。只有他才觉得这方寸之地无疑一片秀丽的园林,也只有她才觉得这所颜色发黄、死气沉沉、散发着一股柜台铜锈味儿的房子充满欢乐。这一间间牢房都是她的。她喂养这帮被判终身要做各种劳役的犯人,而犯人也尊重她的权威。以她所定的价钱,这些苦人儿走遍巴黎,哪里能找到如此健康丰盛的食物和能够自己做主布置得虽然称不上华丽舒适,至少也算清洁卫生的住房呢?所以,即使有时候她很不讲理,受气的人也自认倒霉,不予计较。

      所以他住进公寓的那天,优盖太太夜里欲火如焚,像只裹上肥肉在火上烤的鹌鹑,只指望离开优盖这个死鬼,去跟他另起炉灶,再结一次婚,把公寓卖掉,和这位市民阶级的头面人物去过日子。成为本区的显要。替穷人募捐,星期天到舒瓦齐、苏瓦西或让第耶组织聚会,随心所欲去戏院坐包厢,而不必等到七月份某个房客给几张赠券才去。

      小气鬼有一种最要不得的心理,就是认为别人也和他们一样小气。

      几乎同时,胖厨娘希尔维来向女主人报告,有一个漂亮的邪乎的女郎,打扮得天仙一样,脚上穿着一双薄呢子短筒皮靴,一尘不染,从大街像鳗鱼般溜进她的厨房,询问她高里奥住在哪个房间。

      世界上最好看的莫过于帆船破浪,骏马飞驰,美人起舞,这话一点儿没错。

      昨日春风得意,出入公爵夫人的宅地,今天跌入谷底,求助于债主之门,这就是巴黎女人的写照。她们挥金若土,如果丈夫供不起,她们便出卖自己,不惜抛开母亲的肚子去寻找金银。总之,什么招都使的出来,这里事儿多了,多了。

      这里凡是坐车的都算正人君子,拖着两条腿走路的就是小人。你不信?扒窃一点儿什么东西,就给拉到法院、广场上去示众,让人拿你当把戏看。若是偷了100万,交际场上就说你功德无量。你们花3000万养着警察局和法院,为的就是维持这种道德,妙呀!

      更使他难受的是,一进院子他便明白了自己低人一等,因为院子里停了一辆华丽的双轮马车,骏马装备齐全,说明车的主人生活奢华,挥金如土,习惯了巴黎的种种享受。

      伯爵夫人刚才没有注意到马车进来,拉斯蒂㘿猛地转过身子,看见伯爵夫人妖艳的穿着,一身一件白色开斯米衬衣,头发梳的很随便,巴黎女人早上都是如此。她浑身散发出阵阵香气,大概刚洗过澡,更兼明眸似水,柔美中显得更加诱人。年轻人眼尖,一切都逃不过他们的目光,因为他们的思想与女人的眼光合二为一,也如一颗植物在空气中总能吸取到合适的营养。欧也纳不需要接触,便于感受到夫人纤手的柔嫩。透过稍稍敞开的开司米衬衣,已经看见夫人裸露的粉红色胸脯,他的眼睛不禁在上面流连。伯爵夫人不必鲸骨撑腰,素带一围,自显得身材窈窕,粉颈诱人,套鞋内的双足也纤腴合度。当马克西姆拿着夫人的手亲吻时,欧也纳才看见马克西姆,而伯爵夫人也刚看见他。

      马克西姆·德·特拉伊伯爵也不安地看着欧也纳一眼,脸上顿时傲气全消,一个姓氏竟有如此威力,像魔术棒一样,使这个南方人茅塞顿开,原先准备好的机敏言谈也全部恢复。

      欧也那不胜艳羡的看着他,心想:这就是坐四轮双座马车来的那个人!难道非得有骏马健仆,腰缠万贯,才能博得巴黎女人的青睐吗?他如饥似渴地向往着高度的物质享受、大量的财富和金钱,这种欲望的煎熬,直弄得他口干舌燥,心似火燎。他每个季度有130法郎生活费,而他的父母,兄弟姐妹和姑母加起来每月开销还不到200法郎。他把自己目前的境况和追求的目标迅速的做了一个比较,不仅怅然若失。

      德·鲍赛昂夫人水盈盈的眼睛瞟了大学生一眼,既不失尊严,也表示感激,有修养的大人物都会这样做 。刚才公爵夫人用拍卖行职员般的眼光打量欧也纳,刺伤他的心,现在德·鲍赛昂夫人这一瞥下啻抚平了他的伤口。

      社会是个泥塘,咱们要站在高的地方。

      我说,德·拉斯蒂涅先生,对付这个世界您绝不能手软。你想出人头地,我帮您。您不妨探测一下,看看女人有多么堕落,男人又有多么虚荣。社会这本书,我虽然读过,但其中某些章节还不甚了了,现在我全懂了。你越没有心肝,就越能步步高升。您心狠手辣,人家就怕你。您得把男男女女都当做驿马,把他们骑得精疲力尽,到了站便扔下,这样您就能达到欲望的巅峰。

      到了圣热内维埃都新街,他快步上楼,从房间里取出10个法郎,下来付了车钱。然后来到令人恶心的饭厅,看见18个食客像围着马槽的牲口般正在吃饭。他们那种穷酸相和饭厅的景象使他实在看不下去。环境转变的太突然,对比太强烈了,他向上爬的野心不仅禁油然而生。一边是最高雅的社会,各种新鲜活泼的迷人景象,被精美的艺术品和豪华气氛包围着的年轻而生机勃勃的面孔,每一颗心都充满诗情画意,另一边则是溅满泥浆的凄凉画面,一张张脸上只留下欲望光顾过的陈迹。德·鲍赛昂夫人因被人抛弃,出于愤怒而给予他的教导和诱人的建议重又涌上他的心头,穷困的现实恰恰又对此做了很好的说明。拉斯蒂涅决定双管齐下去夺取财富,既凭借学问,也依靠爱情,既成为有学问的博士,也要成为时髦人物。他还是个孩子!不知道这两条路是渐进线,永远不可能连在一起。

      他做事有耐心,有毅力,有恒心,行动迅速,目光如鹰,事事都走在前面,能预见一切,知道一切,包藏一切,老谋深算如外交家,勇往直前如军人。

      1500法郎,外加能赊账定做的衣服,南方的穷小子顿时信心十足,下楼吃午饭的时候,仍然是一个兜里有了几文的少年公子,自有一种说不出的神气。钱一旦入了口袋,大学生感到腰板儿硬了,走起路来比以前有劲儿了,杠杆儿上有了支撑点,眼神儿饱满,直视前方,动作也灵活起来。头一天还畏畏缩缩,像挨了揍,现在见了总理大臣也敢上去打上几拳。他内心正发生难以想象的变化,他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敢干,胡思乱想地要这要那,既快活又豪爽,话也多起来了。总之,从前羽毛未丰的鸟儿如今已能展翅高飞,没有钱的大学生尝到一点儿点儿欢乐,像冒着千难万险的狗偷到了一根骨头,一面咬碎,吮吸其中的骨髓,一面还在拼命的跑,年轻人一边拨弄着口袋里有数的几枚金币,一面仔细品尝快乐的感受,踌躇满志,似乎身在九霄云外,不复知贫困为何物,仿佛巴黎已经是他的天下。这是个一切都闪光,都火爆的年龄!成年以后的男女并无法再享有的充满欢乐和活力的年龄,虽然欠下债务,整天提心吊胆,却反而更加快乐的年龄!谁没有在塞纳河左岸圣雅阁街和圣父街之间混过,就根本不懂得人生。当优盖太太端上一里亚一个的煮梨时,拉斯蒂涅边大口吃着边想:“啊!如果巴黎的女人都知道就好了!她们一定会到这里来寻找爱的归宿。

      大概因为思想的爆发力与形成思想的力量成正比,脑力到达哪儿,思想就到哪儿,根据数学的原理,相当于炮弹出膛,只不过效果不同而已。有的人性格柔和,思想忍而不发,宁愿自己受到摧残;也有些人性格坚强,脑袋如铜墙铁壁,别人的意欲攻之不破,像子弹碰到城墙,只好徒然坠落;还有一些人性格软如棉花,别人的思想碰上去,如炮弹撞进堡垒软绵绵的泥墙。拉斯蒂涅脑子里仿佛装满炸药,一触即发。他年轻活跃,容易接受思想的影响和感情的渲染,许多奇奇怪怪的现象在不知不觉间对他潜移默化,他精神上的视力像山猫眼般洞察入微,每种灵敏的感官都有那种神秘的长度,而且柔韧灵活,伸缩自如。这种惊人的能力,我们在优秀的人物身上可以看到,他们像本领高强的剑客,善于发现一切甲胄的弱点。一个月以来,欧也纳身上既产生了优点,也产生了同样多的缺点。缺点是上流社会还需要满足越来越多的欲望所造成的。在他的优点中间,有一点是南方人的积极进取精神,敢于面对困难,努力解决,不会犹犹豫豫,停步不前,而北方人却称此为缺点,他们认为,这种精神是缪拉成功之道,也是他败亡的原因。

      有志气的人比起其他人来腰板更直,血里的铁质更多,心也更热。女人身强力壮的时候,既快乐又美丽,挑男人也是专挑孔武有力的,哪怕给压碎了也甘心。我把您的欲望理了一下,好向您提出问题,我要提的问题是这样的:咱们饥肠辘辘,咱们有坚定的牙齿,该怎样想办法才能使锅里有吃的呢?咱们首先要啃法律,那可不是什么有趣儿的事儿,其实也学不到什么,但非学不可。好吧,咱们就当律师,将来做重罪法庭的庭长,在比我们强的倒霉鬼肩上刺上T.F字样,送进监牢,好让有钱人能够安心睡大觉。这个不是闹着玩儿的,时间还挺长,首先要在巴黎熬上两年,而且面对美食却渴望而不可即,想要又要不到,那才累人哩!如果你是面色苍白的孱弱书生,那倒没什么可怕,但咱们的血热的像狮子,胃口大的一天能胡闹20次。那你就遭罪了,遭咱们在老天爷地狱里见到过的最残酷的刑罚。就算你循规蹈矩,只喝牛奶,写一些无病呻吟的诗,但是,即使你心胸豁达,经历过无比的苦闷和连狗也受不了的节衣缩食的阶段,也只能在一个小城镇接替某个混蛋的职务。政府甩给你1000法郎的薪水,像给肉铺的狗扔去一根骨头。你要像狗一般狂吠,将有血性的人送上断头台,不得不如此。如果你们有后台,你就会在一个外省的法院里腐烂发霉,到了快30岁,如果你还没有改弦更张,可以当一个年薪1200法郎的法官。到了40左右,可以娶上某个磨房老板的女儿,岳父每年有6000法郎的收入。谢谢吧。如果你有后台,三十岁便可以当上王家检察官,薪金五六千法郎,娶市长的女儿。要是在政治上耍点儿卑鄙的小花招儿,像读选票时把名字曼努埃尔念成维莱尔,40岁就能当上总检察长,当议员也指日可待。请注意,亲爱的孩子,要这样就得昧着良心,忍受20年烦闷和清贫,几个妹妹也只能终身不嫁。我还请你注意,全法国只有20位总检察长,而追逐这个职位的却有2000人,其中不乏为了官升一级连家小都能出卖的丑类。如果您不喜欢这一行,那再看别的。德·拉斯蒂涅男爵愿意做律师吗?哦,好极了。不过得熬上10年,每月花费1000法郎,要有一个书柜,一个写字间,要去交际,拍一位诉讼代理人的马屁以便能揽几个案子,舔法院的地板。若这一行能使您出头,我并不反对。但在巴黎,到了50岁每年能挣5万法郎的律师,你能找出5个吗?算了吧!与其这样折腰摧眉,我倒宁愿去当海盗。再说,钱到哪里弄?这一切都叫人泄气。老婆的嫁妆倒是个财源。你想结婚吗?结婚等于往脖子上拴块石头。话又说回来,如果为了金钱而结婚,那咱们的荣誉感和高尚的情操到哪儿去了?倒不如现在就打破人世的陈规,像蛇一样躺在一个女人的前面,舔她母亲的脚,做连母猪也不屑做的低三下四的事儿,呸!只要你能获得幸福,这倒也罢了。但是和这样娶来的老婆过一辈子,不是像阴沟里的石头倒透了霉吗?和老婆争斗不如和男人干仗。年轻人,这就是人生的十字路口,你选择吧。其实你已经选好了。你已经去过包赛昂表姐家,目睹了人生的富贵;您去过高老头的女儿得雷斯托夫人家,瞻仰过巴黎女人的风采。那天你回来,我看见你脑门儿上明明写着:往上爬。不惜一切代价往上爬。好样的!我心想,这才是合我胃口的小伙子。您当时需要钱 。往哪儿弄去?你挤出妹妹的血。所有做哥哥的都或多或少框骗过自己的妹妹。您的家乡里,栗子比五法郎的钱币多,你那1500法郎天晓得是怎样弄来的,花起来却像士兵抢劫一样快。花光了之后怎么办?去工作?工作嘛,现在你理解了,就是使波雷那样的人老来到伏盖妈妈这里租个房间住。5万名与您处于同样地位的年轻人,目前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尽快赚到一笔钱,您便是其中之一。您想想,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战斗又是何等的激烈。你们就像罐儿里的一群蜘蛛,必须彼此吞食,因为好位置并没有5万个。您知道这里的人是怎么闯前程的?不是靠天才的光芒,便是靠腐蚀的手腕儿。不像炮弹一样轰进这人群,就得像瘟疫一般钻进去。诚实正派毫无用处,人们屈服于天才的威力之下,大家恨天才,极力去诽谤他,因为他一人独占,不愿平分,但如果他坚持,大家就只好屈服。总之,要是不能将它埋入泥土,便向他顶礼膜拜。腐蚀大行其道,而天才确实罕有。所以,腐蚀变成了诸多平庸之辈的武器,您处处都可以感觉到其锋芒。你会看到,有些女人,她们的丈夫充其量只有6000法郎的收入,她却能在衣饰方面花费1万法郎以上。你也会看到,年薪不过一二百法郎的小职员,居然能买田置地。有些女人不惜出卖肉体,好坐上王孙公子的马车在布洛涅森林的长野跑马场中央大道上奔驰。你也看到了,高老头的女婿每年有5万法郎的进账,而那可怜的老蠢货还不得不为自己的女儿还债。您就看吧,把这到处是阴谋诡计,您走不到两步便会碰到。我敢拿脑袋和这颗生菜跟打赌,您碰到第一个你喜欢的女人,哪怕她既有钱,又漂亮,又年轻,你就算一头扎进马蜂巢里去了。她们碍于法律,什么事儿都要和丈夫明争暗斗。为了情人,为了孩子,为了家里的开销,或者为了虚荣——你放心,难得为了高尚的事儿——所耍的花招儿,简直说也说不完。所以,规规矩矩的人便成了公敌。可是您知道什么是规规矩矩的人吗?在巴黎,规规矩矩的人就是默不作声,不参与分赃的人。我说的并不包括那些到处干活而从来得不到报酬的笨蛋,这些人我称之为仁慈的上帝所创造的糊涂虫。诚然,他们愚蠢之中隐藏着高尚的感情,这也就是他们贫困的原因。如果在末日审判时,上帝给我们来个恶作剧,故意不出席,这些好人一定会哭丧着脸。所以,如果您想尽快发财,必须现在便已经有钱或者装作有钱。想要有钱就得放手大干,要不就去骗。在许许多多您能从事的职业中,如果有10个人成功的快,大家便称他们是贼。结论您自己去下好了,人生就是这样,跟厨房一样腥臭,要想捞油水儿,就不能怕弄脏手,只要事后洗干净就行,我们这个时代的全部道德仅此而已。我对你如此谈论这个世界,是因为我有这个权利,我了解它。你以为我会责备这个世界吗?绝对不会,因为它一向如此,道德家永远改变不了它。人类并不完美,虚伪的程度时有不同,于是傻子们便说社会的风气好了或者坏了。我并不站在老百姓一边骂有钱人,人类不管上中下都是一个样儿,每100万个这种高级野兽之中就有10个胆大妄为的家伙,他们高踞于一切甚至法律之上,我就是其中之一。您嘛,如果您是好样儿的,就昂起头大踏步往前冲,但您必须为妒忌、诽谤、平庸,甚至和所有人作斗争。

      你好好听我说,一个倒霉的女人,她那颗可怜的心就像块干枯的海绵,急需爱情的滋润,滴上一滴感情,立即膨胀起来。追求一个孤独,绝望,穷困而前途未卜的姑娘,就如同打牌时手里拿着5张同花顺和4张点数相同的牌,或者买彩票时知道中奖的号码,买今债时获得新的内部行情,婚事十拿九稳。

      世界上没有原则,只有事件;没有法律,只有机遇。高明的人能驾驭世界,抓住机遇而因势利导。

      想富或者想贵,不就等于下决心去撒谎,躬腰,在地上爬,然后站起来,阿谀谄媚,弄虚作假吗?不就是答应听那些曾经撒谎、躬腰、爬行的人使唤吗?要入他们那一伙,必须先伺候他们。那可不行,我要光明正大地工作,日以继夜地用劳动去挣钱,这条发财之路是最慢的,但每天脑袋枕到枕头上的时候倒觉得问心无愧。如果回首往事,看到自己一辈子纯洁的像朵百合花那样,岂不美哉?我和生活好比一个青年和他的未婚妻,尚未结离而伏脱冷已让我看到婚后10年的情形。活见鬼,我脑袋都糊涂了。不必多想,让心做我的向导吧。

      拉斯蒂涅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这个手势,这句话,这瞥目光和这种语调,是贵族阶层性格和习惯地地道道的反应。他看到天鹅绒手套里的铁腕,雍容华贵的仪态之下隐藏的个性和自私,油漆掩盖下的木料。总之,他听到了上至王侯,下至末流贵族所发出的声音:“我是王爷。”欧也纳以前过于轻信他的言辞,高估了他心灵的高尚。像所有的倒霉蛋一样,他天真的以为施恩者和受恩者已订立盟约,而盟约第一条就规定,只要心灵伟大,双方完全平等。他以为是两个人合二为一的善心是一种天人之爱,殊不知这种爱和真正的爱情一样难以理解和绝无仅有,因这二者都是美好心灵慷慨付出的表现。

      “急不可待的要把一切都奉献给您的男人,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您绝不会找到第二个。”欧也那说道,“女人寻求的是什么?”接着,他又以动人的声调自己回答:“是幸福。话说回来,如果一个女人的幸福就是有人爱,有人怜,有一个知音能够诉说内心的愿望、幻想、悲哀和欢乐,能够倾吐胸臆,袒露自己的缺点和优点而不怕被出卖,那么,请相信我这然赤诚而火热的心只能在一个年轻人身上找到。这个年轻人充满幻想,只要你一个暗示便能为你去死,他还不谙世故,也不想知道,因为您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你知道吗?这就是我,你会笑我天真,我来自偏僻的外省,是地道的雏儿,只认识几个好人,本不指望会有什么爱情。谁知道遇见我的表姐,她对我眷顾有加,使我领悟到爱情的诸多宝贵之处。我像薛侣班,爱慕所有的女人,总想把一颗心献给其中的一个。刚才进来看到了您,顿时觉得被一股暖流冲向你的身旁。我早已憧憬着您在做梦,也没想到现实的您竟如此美貌。德·鲍赛昂夫人不许我这样看着你。她不知道,你美丽的樱唇,如雪的肌肤,温柔的眼睛让人百看不厌。我的话有点儿放肆,望您海涵。

      高老头儿真伟大,欧也纳从未见过他脸上焕发出如此慈爱的光辉。值得注意的是,感情有一种感染力。不管一个人如何粗俗,只要他流露出强烈的感情,便会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气息,能改变它的面容,使他的行动和声音也活泼动听起来。在爱的作用下,一个最愚蠢的人即使不能在言谈之中,至少也在思想上成了个滔滔不绝的雄辩家,通体笼罩着明亮的光环。此时,老头儿声音举止之中有一股大演员般的感染力。我们美好的感情不就是意志力如诗似歌的表现吗?

      这儿是个泥塘,周围都是癞蛤蟆,你不会长期待下去的。

      波雷的话一句接一句的从嘴里吐出来,仿佛水龙头没关严,渗出一滴滴水似的。米旭诺小姐有心事根本听不进去。老头儿一旦开口说话而米旭诺又不打断他,话就如同上了弦的机械,没完没了。刚接触一个主题,又岔开讲些完全相反的事儿,没有任何结论。

      不一会儿,波尔多葡萄酒蒸上了,大家开怀畅饮,兴高采烈,粗野的狂笑中夹杂着模仿动物的叫声。

      瞧,优盖妈妈美……美得像颗星星,包扎得像根胡萝卜。是不是有点儿憋气呀?伏脱冷一边说边用手按了按她胸衣的上部,“妈妈,绷的够紧的。一哭准会爆炸,不过,放心,我会像古董商那样仔仔细细把碎片捡起来的。

      这个人,这番话,把苦役间里的风气、语言、喜怒无常、时而气概非凡、时而亲狎、下流,全都活生生表现出来。他已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一种典型,代表了一群堕落变质、野蛮而又合乎逻辑、粗暴而又能屈能伸的族类。转眼之间,柯冷变成了一首地狱的诗,写尽了人类的一切情感,唯一漏掉的是后悔。他的目光犹如堕落的天使,总想大开杀戒。拉斯蒂涅低下眼睛,默认和他有过罪恶的联系,为曾经有过恶念而身自愧怍。

      “我交了租金,交钱住房,和大家一样。”米旭诺说着,用毒蛇般的眼光盯着众人。

      伏盖太太大眼睛一转,便盘算好最有利的做法,肥胖的身躯一直滚到米旭诺小姐跟前。

      “先生们,”波阿雷像发情的公羊鼓足了勇气高声说道,“你们要尊重女性。”

      巴黎的爱情和别处全然不同。为体面计,人人都说自己的感情并无任何利益的考虑,这种冠冕堂皇的陈词滥调,男男女女都不会相信。在这个社会,女人不仅必须使男人获得身心的满足,她还十分清楚她有更大的责任去满足生活里成千上万种虚荣的需要。尤其在这里,爱情主要是吹牛,无耻,浪费,招摇撞骗和故意摆阔。路易十四宫廷中的贵妇名媛都羡慕德拉玛利亚小姐,此姝工于狐媚,曾经使那位伟大的君王不惜撕破价值12000法郎的袖套,好让未来的维尔蒙杜瓦公爵顺利的降生。朝廷命妇尚且如此,对其他人还能要求什么呢?你一定要年轻,有钱和有爵位,而且地位越高越好。如果你有偶像,越给它烧香,它就越保佑你。爱情是一种宗教,信奉它比信奉其它任何宗教代价更高。它转瞬即逝,经过时和淘气的孩子一样,总得打碎点儿东西。爱情这种奢侈品,住阁楼的穷小子只能在诗里才能见到,请问囊箧不丰又何来爱情呢?这是巴黎严酷的法则,如果有什么例外,除非是置社会流俗于不顾的心灵在孤寂中相遇,他们身边有一股清泉,水流虽急而永不枯竭。他们守着溪边的绿荫,乐于倾听无垠世界的话语,这种话语存在于天地万物,也发自于他们的内心。他们感叹世事之无常,耐心地等待自己的飞升。

      一个人即使没有纯洁神圣的爱情来充实自己的生命,对权利的渴望也可能成就其事业。只要能摆脱个人利益,以国家的前途为目标便行。

      哎,如果我有钱,如果我留着财产,没有给她们,她们便会来回来亲吻我的脸!我会住进高楼大厦,会有舒适的房间和仆人,会有炉火。她们会泪入雨下地带着她们的丈夫和孩子来。这一切我都会有。可现在什么也没有。钱能给人一切,甚至女儿。啊!我的钱,我的钱在哪里?要是我身后还能留下金银财宝,她们就会来救护我,照料我,就能听到她们的声音,看到她们了。哎!我亲爱的孩子,我唯一的亲人,我宁愿被抛弃,穷困潦倒,一个穷鬼如果有人爱,至少他心里知道有人爱他。不,我希望有钱,这样便可以见到她们了。天啊,谁知道呀?她们两个真是铁石心肠,我太爱她们,到头来他们反而不爱我了。做父亲的应该永远有钱,应该紧紧攥住儿女的缰绳,像对付劣马一样,可我却向她们下跪。

      拉斯蒂涅一开口,那寡妇便跑过来装出一副殷勤又无奈的样子,活像一个心怀鬼胎的买卖人,既不想失去赚钱的机会,又不想得罪顾客。

      那是一条金色带灰白的发辫,大概是他老伴儿的。欧也纳拿了过来,又见小盒的一面刻着阿娜斯塔奇,另一面刻着戴菲娜。这是永远留在他心上的钟爱的形象。盒内的卷发柔细异常,大概是两个女儿襁褓时剪下来的。小盒一碰到胸口,老人便长长的哼了一声,样子很可怕,但却表示一种满足。这是他感觉的回光返照,然后似乎又回到发出和接受同情的神秘的中心,一张抽搐的脸露出病态的笑意。两位大学生目睹这一感情力量的可怕光辉,思想己殁而感觉仍存,不禁流下了热泪,滴在濒危的老人身上

      这位父亲的最后一声叹息应该说是欢乐的叹息,他整个生涯的体现,他还在欺骗自己。大家把高老头儿恭恭敬敬的放在他的破床上。从这一刻开始,他脸上虽还留有生与死上搏斗的痛苦痕迹,身体这部机器却再也没有喜怒哀乐的意识,彻底崩溃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摘:这些被精神的或肉体的痛苦磨得色如死灰的脸相,巴黎的漂亮人物是不知道的。 伏盖公寓里的每个房客都有着不一样的苦痛...
    金狄阅读 1,357评论 0 5
  • 高老头是巴尔扎克塑造的一系列富有典型意义的人物形象之一,他是封建宗法思想被资产阶级金钱至上的道德原则所战胜的历史悲...
    田田田_TiAmo阅读 400评论 0 3
  • 《高老头》是被称为“现代法国小说之父”的巴尔扎克所著,被包括在他的作品《人间喜剧》之中。本书主要讲的是富商高老头的...
    花事阅读 256评论 0 2
  • 高老头的作者是法国的大文豪巴尔扎克。 故事发生在19世纪30年代的巴黎。当时,穿城而过的塞纳河把巴黎分成了左右两岸...
    Alicia_b7ea阅读 3,338评论 2 6
  • 读书稿-高老头「上」:着魔的父亲,畸形的父爱 05 哲学家和杀人犯 伏脱冷告诉拉斯蒂涅,应该趁着现在,接受薇多琳的...
    人间方圆阅读 1,485评论 0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