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出自尼克﹒霍恩比的小说《自杀俱乐部》。
2008年1月18日,豆瓣成立了“父母皆祸害”小组,开启了在舆论浪潮里行走的十年。正是因为名字太惊悚,所以小组的介绍开宗明义就做好了解释:
或许真是因为名字太呛口,导致这个小组吸引来了一大票在亲子关系中受挫的年轻人。从成立之初的几人,一直到2017年的12万+。
聚集在一起的年轻人们,却渐渐地偏离了最初思考以求进步的初衷,反倒是对父母的抱怨和声讨慢慢成了主流。
然后,整个人群的负面情绪失控了,并且开始像瘟疫一样四处扩散。
2017年6月30日,共青团中央公众号发表了一篇题为《“父母皆祸害”?︱八一八热点新闻某大学女生被父母强制变成“神经病”背后的发源地》的文章,将祸害说明确定义为畸形价值观。
如今再去豆瓣搜这个小组,结果显示的是“根据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搜索结果未予显示,请尝试其它查询词。”
“父母皆祸害”小组彻底被雪藏了。
讲真,当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第一反应也是惊悚。但惊悚之余,我并没有像大多数长辈们那样,义愤填膺地吐出一句:混账东西。
恰恰相反,我开始严肃地思考起这么一个问题:我如何才能避免成为那样的祸害。
当然,这样不同的反应已经能看出代际之间的差异了。
早在98年之前,鲁迅先生在新青年杂志上就曾发表过一篇题为《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的文章。其中对我们的传统思想进行了深刻的反思。
他认为我们的旧思想表现出来是:若是老子说话,当然无所不可;儿子有话,却在未说之前早已错了。这其中的误点便在长者的本位与利己思想,权利思想很重,义务思想和责任心却很轻。
98年过去了,人们的思想其实进步甚微。一旦成了长辈,就默认自己是绝对正确的,错的只可能是孩子。所以乍看到“父母皆祸害”这句话,上来就只会控诉“混账东西”,却从不反思自我。
长辈们的这份固执自然也看在了鲁迅先生的眼里。所以他说:“中国的老人,中了旧习惯旧思想的毒太深了,决定悟不过来。没有法,便只能先从觉醒的人开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于是新一代的我们,已经觉醒了的我们,自然要接过鲁迅先生的大旗,做那个解放孩子的父母。
而我们觉醒的第一步,就是认识到那些自认为绝对正确,以自己为样板来要求孩子,只知自己的付出并且责望子女回报的父母们,有多么的残暴、可怕。
上学的时候学卡夫卡的《变形记》,我对两点印象极为深刻。
第一是男主角竟然一觉醒来变成了甲虫,第二是他的家人们居然丝毫没想过帮助他变回人形,只知道嫌弃他、厌恶他,他的死甚至变成了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尤其是他的父亲,毫不留情的驱赶和毒打,完全颠覆了父亲在我心里的形象预设。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卡夫卡一生都活在自己暴君父亲的阴影之下。到了36岁,提笔写下著名的《给父亲的信》,详细描绘了父亲的种种暴行,以及在心里对父亲挥之不去的深度恐惧。
总结而来,卡夫卡父亲在教育上犯下的罪行主要有:
第一,体罚。
卡夫卡回忆自己童年时的一段经历:某天夜里,自己老是哭哭啼啼地要水,当然绝对不是因为口渴,大概为了怄气和解闷。父亲严厉警告了好几次都没能奏效,于是,一把将卡夫卡拽出被窝,拎到阳台上。让他穿着睡衣面向关着的门罚站。
卡夫卡说,那之后好几年,这种想象都一直折磨着自己。他总觉得,父亲这个巨人会无缘无故地走来,半夜三更一把将他拽出被窝,然后拎出去。
第二,要求孩子的标准,自己做不到。
卡夫卡在信中事无巨细地写:
“你对我们的教诲是不准谈论饭菜的好坏,而你却经常抱怨饭菜难吃;我们不准咬碎骨头,而你可以;我们要当心饭菜渣掉地上,你却掉的最多;吃饭是不准做别的事,你却修指甲、用牙签掏耳朵。”
这些看起来都是小事,但在年幼的卡夫卡看来,正是因为父亲对孩子和对自己的标准不一,导致在他的视野中,世界总是一分为三割裂开的:一是自己的世界,布满了条条框框;二是父亲的世界,不停地发号施令,因命令不被遵循而动怒;三是他们父子之外的世界,所有人都幸福生在其中,不受任何命令和戒律约束。
第三,恐吓。
在卡夫卡小的时候,父亲总是大声嚷嚷,这让他永志不忘。
虽然父亲并不曾真正地打过卡夫卡,但他举起的双手,瞪大的眼睛,怒斥的表情都让他充满了恐惧。
“我要把你像鱼一样撕碎”,这类话是卡夫卡小时候经常听到的,并且非常符合他对父亲庞大身躯所蕴含之强大威力的想象。
第四,讽刺和质疑。
卡夫卡说,父亲一向指责他因为自己的劳动而不愁吃不愁穿,过得安逸富足,可是却忘恩负义、不听话、背叛。
在这样的前提之下,父亲似乎对卡夫卡的一切都很愤怒和不解,以至于总要通过嘲讽的方式来突出自己的正确和英明。
卡夫卡喜欢德国的犹太演员洛维,父亲尽管根本不认识他,却总是说他是甲虫。
但凡卡夫卡为某件事满心欢喜,回到家里说起这件事,得到的答案一定是嘲讽:“我还见过更棒的呢!我可没这份闲心。”
36岁那一年,卡夫卡第三次宣布订婚。而父亲对儿子未婚妻的反应竟然是:“她多半是穿了件特别的衬衣,布拉格的犹太女人们就会来这一套,你一见这衬衣,自然就决定娶她了。而且越快越好,一星期后,明天,今天。我弄不懂你,你是个成年人了,生活在城市里,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随便找一个就马上结婚?没有别的可能性吗?你要是害怕,我就亲自陪你去。”
你怎么丝毫感觉不到你的话和你的评价会给我带来多大的痛苦和耻辱!这是卡夫卡在信中对父亲的控诉。
一系列的暴政让原本就羸弱、害羞、敏感的卡夫卡彻底丧失了自信心,动摇不定,疑虑重重。他唯一寻求慰藉和找回自信的写作事业,在父亲眼中也同样一文不值。
可是卡夫卡却坦言,自己的写作全都围绕着父亲,不过是在哭诉他无法扑在父亲怀里哭诉的话,而已。
所有的一切在卡夫卡父亲看来,同样很费解,很委屈。为什么自己含辛茹苦,牺牲了一切,却得不到儿女的回报。
但另一面,他从来就不在意儿子和自己在体格和思想上的所有差异,总是执着地认为自己就是标准答案,只知道一味地要求孩子的行为,并且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法的残暴。
一切亲子之间的问题,统统都是父母给因,孩子出果。
不反思自己的行为是否得当,只知揪住孩子的错误感慨自己的委屈,这才是卡夫卡的父亲最根本的错误。
卡夫卡的父亲毫无觉知,对孩子固然算得上是祸害。只是,那些有觉知的父母们,就真的不会祸害孩子吗?
曾经的早熟少女蒋方舟写过这么一段话:50后、60后的问题是缺爱,父母多半冷漠或矜持,不善于表达爱意。而到了70后、80后那里,问题却可能是溺爱,父母满溢的爱令人窒息。
那些所谓有觉知的父母们,其实更多的并不是对自己身为父母的行为有所觉知,而是对自己身为子女时所经历和留下的遗憾念念不忘。
于是所谓进步,只是拼了命地去保护孩子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辙,尽力让自己曾经的遗憾在孩子身上得以圆满。至于这样做,孩子是否真的适合、喜欢、享受,似乎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父母们会一厢情愿地认定自己的努力意义非凡。
蒋方舟曾经描述过她们母女之间的关系,声称她的妈妈在成长经历中从来没有过和母亲亲密的体验,所以就不愿意复制这种冷漠,以至于妈妈和蒋方舟之间从来都是亲密得过分。
尤其是妈妈渴望逃离小城市里狭隘的人际关系,诅咒一样的宿命人生而未果,便把希望统统寄托在她的身上,力求凭一己之力,托举女儿实现这种跨越。
于是,一个7岁就开始写作,9岁便出书,12岁在杂志开设专栏的天才少女作家横空出世了。
然后,顶着这个巨大的光环,蒋方舟开启了自己的青春期。
她记录自己在高中的时候曾和妈妈大吵过一架。因为她发现自己和周围同学的关系很差,又不知道如何和他们交谈,因此很不快乐。
当妈妈来探望的时候,蒋方舟大哭大闹,不断重复着这样的一句话:“都是你害的,都是你把我变成了一个这样的人。”
蒋方舟甚至说,她当时认为自己永远丧失了快乐的能力。
在成年之后,蒋方舟也一直觉得自己的性格过于谄媚,渴望别人的喜欢。因为别的小孩9岁叛逆,而她则9岁写东西出了名,被人喜欢成了工作的一部分,所以这个阶段就特别长。
是不是不让孩子重复父母们的遗憾,就一定是好的?
没得到足够关注的父母,总觉得一定要给孩子充分的关注;而得到太多关注的父母,则总担心爱得太满给孩子造成心理负担。不乖的父母总希望孩子能听话,会讨巧,从而少走很多弯路;太乖的父母却生怕孩子太听话,养成讨好型的人格而失去了自我。
不同的父母,各有各的遗憾,那是由个性化的经历造就的。对自己遗憾的过分觉知,常常容易将父母的眼界局限于那一点特定的遗憾上,以为只要那一点得到了弥补,一切就都会圆满。
这显然不太现实。
由此看来,父母们的觉醒就只剩一条路可以走了:
首先,放下自己的一切。无论是那些被认为优秀的、完美的、应该被传承下去的,还是遗憾的、悔恨的、渴望被圆满的。
继而将子女视作与自己完全平等和独立的另一个个体。子女不是我们的附属,我们无权代替他们的主观意识和选择;而我们当然也不是子女的附属,不应该把自我的全部价值都依托和投射在孩子的身上。
然后理性地、客观地,尤其是平等地去认识和觉知我们的孩子,还有身为父母的我们自己。承认我们也可能有问题、会犯错,就像孩子一样。
试问,所有人性的阴暗面,会因为当了父母就全部消失吗?
不会。
所以千万不要因为自己是父母,就自觉比孩子更崇高、更神圣、更理所应当。
像“妈妈为了惩罚出轨的丈夫,拉着女儿一起跳楼”这样的事情,天天都在发生。如果为人父母无法正视和解决自己的问题,伤害的将是两代人,甚至更多。
因此,所有的父母啊!珍爱自己,千万别活成儿女的祸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