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枯枝埋没的春天,我淹没在桑叶中,他们纷纷落地离我而去,守护我与被我守护良久的一树叶,现在终于零落成泥。他们奔向这脚下的土膏微润之地,也会在这归根腐化,被微生物分解,形成新的腐殖质,再长出新的叶,生生不息地活下去。
而我却觉着忧虑,我不想再这样存在。
伊春的好时辰,几只鸟落在我身上,爪子紧紧勾着纤枝,嘴里叽叽喳喳啭着唱。一年之端新生的太阳升上柳梢头,受温暖、明亮的阳光沐浴。早春的春寒料峭,冬季冷气还未驱去,没有多少人出门,这是一年初始无人问津之刻。
再是仲夏,盛夏光年的艳阳居高临下,天穹的颜色被渲成金色、橙黄、橘红,地面滚烫滚烫,“腾腾”地透着热气。没有鸟儿再为我歌唱,它们飞过天空留着翅膀的痕迹,蝉鸣聒噪,在这万籁俱寂的午后只有蝉声呢喃在耳边闹得不得片刻清净。而夜里,也没有什么梦。
紧接着秋分到了,枫叶染上夕阳落幕的殷红色,傍晚时分暮霭的火烧云红得诱人,像是啼血的杜鹃。有瓜果的香味在路上传荡,这是收获所播种的季节,人来人往,噪声云云,车马喧腾,绕梁不讳。
最后是寒冬,光秃秃的枝桠上没有我的桑叶孩子,风霜雨雪,冷得透彻。这季清晨靡靡的时刻,所有声音碎落一地,被冰封在湖底尚留温存的浮沫里,凝结成薄薄的一层冰,再浮上湖面。很冷很冷,我没法像梅花那样傲雪霜枝。
轮回了无数次的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于我没有什么特别,只坐在我绿荫下或乘凉或谈天的人四时不同,我听他们说热热闹闹的集市,邻里间闹了啥动静,小孩子考上个好学校,假日去哪游玩。我是多么羡慕那些自由的人儿啊!他们没有固定的根,一双腿脚无论何时自由走动,而我却被锁链囚禁在不得动弹的一隅。我是多么羡慕甚至妒恨那些自由的人儿啊!
这一年春天,我做了个梦。
森林女神妮芙出现在我的面前,为我带上一条项链,银绿色、镶嵌着祖母绿。
“我允诺汝之梦成真,且牢记,带上这条项链,汝仅是人一样的树,而非完人。若要变回树,摘掉项链,握住祖母绿。”妮芙的语调舒缓而温柔,夹着一丝浅浅的笑。
等我醒来时,我看见天空一望无际,淡淡的天,淡淡的云,浅色的纤尘与蜻蜓。那只长着翅膀的小昆虫轻轻停栖在我的鼻尖,痒痒的,它透明的翅膀在阳光下折射出霓虹的色泽。我坐起身,它飞走了,环顾四周,是一片桑叶落尽了。什么东西贴着我,我低头,看见那条项链,以及,一个身体,一对腿脚,手臂,双手,绿颜色的头发丝披在胸前。
昨夜初雨后有水洼还未干,我走上去,照着水洼看看自己,像是一个人的模样了,但是没有人的气味,树脂的味道很熟悉。
我又走几步,踢踢腿,晃晃手,捏捏脸,呼吸一口干冷的空气,没什么独特的味道。
在我蹦跳的时候,那条项链扑通扑通捶打我,我突然发现自己没有心跳。
“人一样的树,而非完人。”我第一次开口说话,听着自己的声音和语调,有一阵欣喜的感觉,“那我还不是一个人,所以没有心跳吗?”可一个无心之徒却还活生生地混迹在这里,不会令人们恐慌吗?
“不能让任何人靠近,也不靠近任何人。”我轻轻地说,左手捂着胸口,依然没能感觉到从那里传来的噗通噗通的炽烈的心跳。
抬起头看,低下头瞧,向四周眺。不管是树,还是人一样的树,景色从来没有变过,依旧风轻云淡,天空纯净。
走罢,走罢,离开这里。
沿着迤逦而来的小径出走时,我回头遥遥地望了一眼,那一地的桑叶凄零零散落在那里,他们都是我的桑叶孩子,他们都在向我告别,他们缄默不语但是我听懂了他们的沉默。他们不再需要我了,我亦不再需要他们。
如果有来生,我不愿做一棵树,再一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