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似乎已经入冬成功了,风在柳树上割来割去,像是一位老农正用镰刀收割干瘪的苞叶发出的声音。它们杂乱无章,从河这边吹到河的那边。
在重庆五星街路边,整齐的排列着几家卖早餐的小店,锅儿里冒出股股浓浓的热气,店面已经陈旧,爬满的尘垢如打磨上了一层一层的熔银,风也无能为力。小店之间的间隔,横七竖八的列着几只冰冷的石凳。自打入冬以来,人们都钻进了屋子,烤着青冈木烧的柴火,手来回的搓。柳条儿随着风摆来摆去,就着几片好似对这严冬无动于衷的叶子,任时间怎么流转,它们就是不凋落,因此,老天拿它们也是没了法子。
卖早餐的店主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残剩的货物,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被风撩起的篷布,口里胡乱地骂着,不知是骂天还是怨地。眼看天就快降温了,整个大路上只有这几声清晰的几声咒骂,连吆喝也懒得吆喝了。
已经过了早饭时间。一个小脑袋从柳树的背后冒了出来,打量着这些快要关闭的生意门户,两只眼睛向内凹陷,又像是快要从眼里蹦出来似得,从路这端迅速的移到路的那端,来回的穿梭。
听见店主张狂无理的咒骂,这小脑袋的主人感到一阵胆怯,眼睛收回放出的光芒。柳树后面,这两只眼睛分明布满了一圈圈的黑印,不知是在哪里被人揍了一顿,两眼昏黑得发青,仔细一看,又好似是天生,仿佛是在娘胎里留下的记号。不大的鹰钩鼻子,这种在东方不大见的鼻子,挂在肉嘟嘟的脸蛋上,上唇与下唇无缝地贴合在一起,脸上的一切都从眼睛里射了出来。由于富态的缘故,两只通红的肉嘟嘟的手,靠在柳树上,仿佛是柳树长出的颜色不相称的两团树瘤子。尚不明显的喉结不住的上下移动,几下之后,也就平息了。
风暂且住了,柳树后的人走上了大路。从面上看,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伙子,弄得油头满面,黑色西装的右边荷包上,不知在哪里惹上了一块泥巴的印记,走起路来精神抖擞。裤子直直的垂着,直到脚上擦得透亮的皮鞋,皮鞋踩在被人走得熟透的泥巴地上,声音也格外的清脆。一正看,脸上明显布着几个红肿之处。
一个身影在大路上走了十来分钟,不远处浮现出一个岔路口,到达路口,身子便侧了过来,换道转向了去往乡下的路。岔路口布着几块稻田,水落了下去,显出露骨的淤泥,上面还插着东倒西歪的腐朽的稻子桩,几只鸭子呱呱地在田里追赶者那些漏网之鱼,从这个小水坑到那个小水坑,最后到了积满水的田坎边,鸭子和鱼都逐渐安静下来。他来不及观察这些,拖着极度疲惫的身子迅速过了田坎,转过几个弯角,走了一大截没走过的石子路,过了两个竹林,几只母鸡在竹林里找着虫子。身子赶紧蹿往一家盖着瓦房的农户,梁上堆着几堆金黄色的苞谷,老牛在草棚里嚼着苞叶,不时抬抬头,不时又闭闭眼。
女主人跑了出来,亲切的摸着小男孩的头发,看着他脸上一道道的伤痕,和他那眼神中流露出的几分憔悴和不听话的手表现出的焦虑。男主人拿出一瓶尘封了很久的散酒,左手去墙上扯了一张报纸,擦掉灰尘,拿过瓷杯,倒了半杯,在一旁喝了起来。
“德儿,你来了”
“干爹干爹,我来了。”说声有些丧。
小男孩叫进德,是城里有钱人家朱家的孩子,这朱家,当家的叫朱广才,是一个包工头,屋头的叫吴涟滟。广才生性放荡,加上进几年发达了,年前与内人分住了,先今不知身居何处。广才年后说了个小老婆,新丈人也是城里稍微有点资产的王家,女儿叫王秀玲。
眼前这对夫妇,是进德早些年拜的干爹干妈,先前是开了一家杂货店,赚了些小钱,现在回了乡下老家,两口子都上了年纪,平时重些菜喂些牲口,过得极度朴实。
进德三岁那年,广才到杂货店去买散酒,将进德放在一旁,进德走了两步,旁边有些玻璃渣,脚下踢了一个石子,绊倒了,鼻子,脸上,额头全摔坏了,店主赶紧进屋去找了些药敷在伤口上,一个月后就都全好了,小孩子皮肉长得快,倒也干净,疤痕也瞧不见。
那时广才就这么一个种儿,稀罕得很。小孩子小时多灾多难的,总要找点儿法子冲一冲,等进德脸上伤疤好了,便拜了杂货店老板为干爹,双方都喜欢。原来这老板叫石恒元,内人姓李,名惠琼,都是老老实实的本分人。
进德也不哽咽,惠琼准备了饭食,说起话来有精神多了。
恒元问进德打哪儿来,进德回说是从家里来,昨晚上就出来了,在街上过了一夜,石凳上冰凉得很。
恒元很是气愤,但脸面上也不好说,主要不是自家的事情,多嘴反倒是惹出些麻烦,又可怜这娃儿,心里很不好受,想着又气打一处来,喝了一口酒,脸上涨得通红。
关于广才娶了小媳妇儿的事儿和怎样对待进德的事,进德一五一十也对干爹说了,惠琼在一旁也只是听听就算了,哪有什么其他想法呢,眼里噙着些泪,想往外涌,转身去了厨房。看着眼前这个干儿子,只因为两口子年近五十了,膝下又无一子,他们相认这八九年来,对进德格外的关照,恒元也不曾将他当外人,只当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对待。
此时,风在窗上吹着,就快要降温了,几度窗棂上的木条差点支撑不住风的怒吼。门外鸡在往牛棚里钻,狗在牛圈旁打盹儿,鱼儿躺在深水覆盖的淤泥里,等待冬日过去,流来春水,它们又可以潜入深深的河道,享受畅游的欢快。鸭子从水田里扭着屁股一歪一歪的上了田埂,在田里留下一行行的脚印,上了田埂,抖抖身上的羽毛,做着相同的姿势进了草垛,留了个不像话的屁股在外头。一时间,天地之间好似做起大风来,吹得竹林嘎吱地发出沉痛的叫声,悠长而含蓄。
一屋子三人皆不做声,只听着窗外的声音,任其胡作非为。直到晚饭的时候,恒元问了进德关于学校里的事,其实恒元不大知道这些,摆不了几句,惠琼先吃完饭去烧了水,便叫进德吃完去洗脸洗脚,惠琼给儿子整理好床铺,在厨房收拾了一阵子,大家便也各自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鸡叫声打破了一天的沉寂,天果然寒了,地上铺满鹅毛似的白雪,这也是近二十年来下过的唯一一场大雪了。惠琼随着鸡的叫声起来了,煮了面条,正宗的重庆小面,独家烹饪,惠琼拿来筷子,接着是两声清脆的叫人起床吃饭的声音,雪花此时又抖落了几片,结在竹子上的积雪也簌簌地落了几点。这时,恒元口喘着粗气,有气无力地穿衣服,口里还顺带出粗气爆出一句
“这天儿怎么一下子就冷起来了,龟儿子天气”
惠琼顺口回了句:“下雪了呗,明知故问”
“咦,好多年重庆都没有下过雪了,今儿个倒是奇了呵!”
随后,恒元洗了脸,进德也起来了,惠琼给进德准备了洗脸水
“儿,过来洗脸,昨晚上睡得还安寒嘛”
进德蹙了两哈儿眼睛,没说话,之后和恒元一起吃面,两爷子的吃相真是叫一个狼吞虎咽,这也算是这里的一种行为的传承。
吃过面,进德对恒元说
“干爹,今天我要回家去,爸今天要回来。”
“咋个,还没受够罪呀?”恒元翻了一下白眼。
“管他呢,还不是要回去,虎毒还不食子呢。”
“这人咋个和畜生比呀?”恒元吼道。
进德执意要打回转,呆在乡下也不是办法,若是久来久往,就算是干爹怕也是要嫌了,毕竟没有半点血缘关系,恒元也是没有办法,只好随他了。
恒元显得很是心焦,惠琼在一旁抬头恨了恒元一眼,没有说一句话。
进德脸上的红肿处也消了些,比昨天更加有些精神,尽管不是山珍海味,但是足够糊口的食物便足以使这些伤势好上许多。
进德从火炉边提了炕干的鞋子,一边解鞋带一边看着窗外的积雪,此时雪地里也隐约地显着几串脚印,大小不一,疏密无致,狗也在柴圈里吠了几声。不一会儿,鞋便穿好了。
进德示意地道了几声,恒元两口子也寒暄了几声,说着进德便闯进稀泥的路上。
进德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路上的鸭子不见了,水田里的水一下子多了好一些。前面的分岔路口,往左转上去大街上的路,等回到街上,人更稀少了。便不作声地转回家里,此时是正午,房门也开着,两层的楼房下停着一辆积满雪的雪弗莱汽车,这是广才的,进德便知道自己的老子回来了。
广才在新疆做包工头,发了财,便当了当地的富者。九十年代的重庆,买上汽车也是件稀奇得很的事了,什么西洋镜儿都没这个稀罕了,也是邻里闲时八候讨论的话题。
进德挪着脚步走进门来,恒元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跷着二郎腿,梳一个油光光的大背头,开阔的脸部盯着电视看。
后妈在广才旁边也跷着二郎腿,斜眼看着五岁的弟弟在一旁玩。
这屋里的装饰很精致,进德也只是随意的瞅瞅,看了看客厅通出去的五道门,一道往厨房,一道后院,一道是进来的,两道是预备给客人的卧室。另有一道木制的楼梯。
进德径直进来,叫了声爸,往楼梯口走去,手刚扶上栏杆,广才便一声喝住
“往哪儿窜暴去了,刚从外面回来就不见你,又去和那些聊皮娃儿浑混去了,脸都抓烂了。”
“干妈那儿”
“有什么话要交代的没得”
“没”
这时其后妈在后面看着弟弟玩,满脸堆笑。
“过几天我要回新疆,读书用功点,不然我晓得了你才知道锅儿是铁倒的。”广才换了一条腿又跷起来。
“嗯”,进德回答着转回了楼上。
这天也正月初八了,期间去了恒元家叙了叙,恒元心里很不满意广才,但是又不好在脸上表现出来,只好忍气吞声。恒元在正午就要起身去新疆。
进德这时也进入了六年级的最后一学期。学校隔家有一段距离,往常读书时也是住校的,一个月的生活费后妈也是照常给的,当时的消费水平,在校一月的开支至少也得二三十元才能正常供养身体,保证体质。
正月十六,正是今年开学的时间,进德忙上忙下打点好报名需要的作业和在学校生活需要的用品,用牛仔包装好了,准备就绪,只是生活费还没得到。以前是广才给她交涉好的,主动给,现在可不一样了。
向后妈要又不好开口,从她到自己家到现在都没有叫过她一声,现在开口,难免有些为难,但又不得不说。
“我要-去上学,可不可以——给我点——钱呢?”进德吞吞吐吐,眼神不停的打量眼前这个女人。
她转过来大吼道:“钱钱钱,一天到黑一分钱找不到,啥事都干不了,人家狗吃了东西还知道叫两声,给你吃了屁都不放一个”
进德被吓到了,瞪大眼睛。这时进德为难了,有些不知所措,但又不敢哭闹,当时广才走的时候也没有交涉清楚,现在落到这步田地,也是叫人进退不得呀。
这时她转过身来开口继续吼道:“来,这里拿去,一个月的。”她顺手从裤包里掏出一大把钱,五十一百的都有好几张,翻找了半天,拿出一张十元的“大钞”,“啪”的一声放到茶几上。
进德忍气吞声,从茶几上拿起钱转身去拉收拾好的包,出门去了学校。
到了学校,物价还是去年的物价,一路上也算计过,要如何分配这手里的十元钱才过得完一个月,切不可大手大脚,须得精打细算和忍饥挨饿了。学校里,劣等菜要两角一个,饭倒是不分三六九等,但也要一毛钱一顿的饭,况是长身体时,奈何又只得一天只吃一顿,一顿只一个菜。
许多以前玩的好的朋友,都知道自己家有钱,进德也好面子,凡事不多开口,只得死要面子活受罪了。
折腾了一个月,脸上的肉渐渐地消了下去,露出了腮帮子上的骨头,眼睛向内凹陷,上下两边的骨架也现了出来,旁边还是那一圈似是天生的发青的眼圈。身上的肋骨也出来了,全身上下的脂肪也燃得差不多了。整个人没精打采,邋遢倒是有几分切合,眼睛也还射出两道光来。
进德回到家里,后妈也到理不理的,只顾着和小弟弟玩耍,喂他吃饭,也没叫进德吃,只是让他在一旁看电视。
忽然,进德手一软,一滑,电视的遥控器摔到地上。进德从学校来时身上没了经济,加上走了许多的路,脚酸手软的,难免没了许多力气。想来从沙发上掉下来是不会摔坏的,但进德确实是时运不佳,恰好碰上背时之时,遥控器直接成了两块儿,在地上摊着。
此时,进德的后妈来劲儿了,抓住进德就一通乱打,抓着什么就打什么,打着哪里算哪里。打了十来分钟,她也打得累了,做着一副极为得意的样子,叫进德到门外面站着,不准进屋去,不准动。此时广才不在,这女人便得了一家之主,何事由她说了算,奈何“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进德不敢有任何的反抗,也没有反抗的能力,只得依令而行。
进德从中午一直站到晚上,丝毫不曾动过,也不敢动,其间有一条老狗跑来又跑去,不知是何用意。此时,各处的灯也亮了起来,四下少了许多的欢呼声。
虽是三月里,但仍然有许多料峭的春风袭来,不觉着夜幕来了,更加了一层朦胧,更添了几度冰凉。
背后的两棵李子树,白天也还白的发亮,到了这时候也黯淡无光了,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在身后,时而还有一两片飘到身上来,但也是蔫的。
这时进德不得不哭了,眼泪夺眶而出,从那两只发光的眼里,但他始终没有吱声,生怕那女人听见,又是一顿揍,又给他身上挨三抵午地捋下来,哪里承受得了?
这时进德脑海中闪过亲生母亲的身影,不知现在在哪里,想起她在这里的时候对他的态度,真叫人暖心,但看到现在这般光景,不由得心里一酸,又涌出一股热泪,顺着刚流过的那道痕迹流的更长,过去现在,简直就是天上人间。
这时,进德面前的门忽然开了,进德吃了一惊,打了个激灵,埋着头,脑袋里闪过恐怕是他后妈来了,又来找他的麻烦,此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进德没了气力,说话也是显得无能为力,两只脚不听使唤,直往下坠,忽觉得身子如铅块一般沉,视线也变得模糊不堪,突然眼前一黑,“嘣”的一声闷响,进德倒在地上。
这时一个小男孩从门后面出来,伸出小脑袋左顾右盼了一阵子,拿着个什么东西走到进德旁边,蹲下。
进德在昏沉中隐约听见:“哥,你就将就着吃,有一点冷了,是刚才我们吃饭的时候我悄悄的藏的,菜在饭下面,我放在冰箱里,等她睡了我才拿出来的,你赶紧吃,我回去了,不然一会儿她发现了。”
说着进德便觉得那人走开了,便不觉地流下了眼泪,从眼角流到耳朵那里去,然后钻进了头发里。
进德意识到,这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难得如此。
尽管此时没了力气,但意识还算清醒,总觉得自己应该活着,不应该此时死去,那里未免有太多陌生的东西,太多毒蝎心肠的东西,不管是不是人。
进德靠着意志力坐了起来,端起碗,顾不得什么讲究,用手抓着便吃了,吃了,感觉心里肚里舒服了许多,全身也变得有力气起来,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走过去推门,却怎么也推不开,灯也熄了。进德仰头看了一回,往后转过身子,没入了黑暗里去。
进德顺着门前的路走,有许多的狗在叫,但叫声隔他很远,很远,他绕过几个屋角,绕到了五星街上,在他被揍那天的那棵柳树下站了半天,用指甲在上面抓得咯咯直响。过了一会儿,他停止了动作,想着今夜的安身之处,总得找个身体的归宿,忽然他将眉头往下一挤,一瞬间,也突然发觉了对面小店之间夹杂着的小凳,觉得那几只小凳油光滑面,亮得像镜子一样,虽然他此时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一个多月前他是见过的。
进德缓缓过了马路,双手去摸凳子所在的位置,摸上去光滑的,虽然有些冰凉,但也可容纳这个小身躯,说着就往石凳上躺去。
刚一躺下,便觉得还有些事情,于是又在脑海里回响了一遍。过了一阵子,便想到是学校,如何交代?
索性不去了,但等广才回来时又如何圆这个话头,这便是个问题了。这时,刚吃的饭在肚子里“呱……”了好一阵子,之后便也消停了。
进德现在头昏脑涨,怎样怎样,如何如何?但由于白天被罚站了许多长的时间,便觉得不由自主地就要合眼睛,一下子便睡了过去。
夜里不时吹来了一阵风,进德也翻了好几个身,左翻,右翻;也做了许多的梦,梦里一会儿到了冰天雪地里,一会儿又是掉进了河里,一阵子又落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便惊得他有些朦胧。
等到了将近早晨的时候,气温更显得低了,一阵风来,比先前还更甚了。不一时,进德便又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吃东西,忽闻着什么的香味,他一直循着那香味走过去,走过去,却走到了一个繁华的地方,熙熙攘攘的人挤来挤去,忽听得一声粗鲁的叫卖声
“包子——包子——热包子,豆浆——油条——加稀饭,不要三块,不要两块,只要三毛,来哦!包子……”
进德一个激灵从梦中醒了转来,看见天已经微亮了,早餐店里坐着吃饭的客人可以作证。今天的老板特别勤快,连吆喝声也变得响亮起来。
进德一边擦着眼睛,一边往先前去乡下的那条路踱去。
到了恒元家,看进德面相,与两个月前的气色大不相同,恒元便问起缘故,惠琼正在厨房洗碗,双手在围裙上一边擦手一边挨了过来。进德便一五一十地将先前发生的事如何起如何落说清道明了,恒元便在一边嘟囔起来,不时嘴里冒出几个不雅的词语。
惠琼清晰地说到:“你先在这儿住下,等你老子回来再说。”
春季是农忙时节,进德便在乡下当起了干爹干妈的帮手来,闲时就去找村里的几个朋友玩,周边山上的石头,树木,无处不至。
平时也帮恒元放放牛,放牛的时候,会对着蝴蝶说话,对着油菜花说话,会和老牛说话。说得累了,就躺在嫩绿的草里,看着一边的老牛吃草。放牛的时节里,牛儿在一边吃着,自己便去摘野果子吃,每次放牛回家,手上总会沾满血痕。笋子冒出脑袋的时候,也去竹林里挖笋子,一天都在竹林里,爬竹子。
春归夏至,进德不思上学之路了,一是无视寄人篱下,二是觉得这学校之外的事物比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有趣得多了。李子熟了,便和几个农村结识的小伙伴顺着枝桠爬上李子树,摘上一大筐,给干爹干妈带回家,如若有得剩余,邻里也会分得不少。先前从城里来的异类,竟变成了左邻右舍极力称赞的对象。
在乡下的日子,是进德从小到现在最为欢欣的时日了。一天,他约了几个捉泥鳅、逮鱼的好手,这几个好手也算是村子里的调皮匠,只要村子的大人一听到这几个孩子的名字时,声音一定是这样的:
“咦……,哎呀,到底是哪家的娃娃儿有弄饿聊皮嘛,翻精得很,啥子咔咔角角都钻得克,咦……”
但恒元却觉得他们的日子才是真正能够诠释人生开始一段的日子,是属于这个地方的最真实的日子。
几个娃儿便去了陈水田里逮泥鳅、黄鳝,还有什么草鱼、鲫壳儿、小龙虾之类的,逮到哪样算哪样。那日运气好,逮到了三条像家里放水的水管那么粗的黄鳝和几只大小不一的螃蟹,他们用小刀子将黄鳝的肚子破开,用一支小棒穿起来,生一堆小火,便烤着吃了。而至于螃蟹,那便是极好打理的,去不远处人家的菜园子里掐了几张菜叶来,将螃蟹包的严严实实,便一同扔到火炭里,等菜叶烤的差不多焦黄的时候,螃蟹也差不多烤好了,便用柴棍子将其掏出来,大家分着吃,菜叶的清香加上螃蟹的鲜味,比黄鳝的味道还美上几倍。
不觉着,溪水起又落,树叶绿又黄,秋风乍起,却又在欢乐中吹走了,日子又进了初冬。
今年的天气倒不下雪,西南的地界上不喜欢下雪,去年洒了些,也就没什么稀奇的了。
冬月十几头,恒元往城里接了个电话,是广才打来的,说是几天后便转回家里过年。
恒元从城里回来后便对进德说了这个消息,进德有些慌乱,思绪万千。
进德想起年前的那些场景,此时倒是希望广才不要回来。现在的这些日子多悠闲,多有趣味,况且看不冤家,心里更加兴奋,但不禁得一听到广才要回来的消息,不由得皱了眉头。
冬月廿三,广才风风光光地回来了,先还是到自个家里看了小儿子,问了一阵子,不过是些关起门来说的事情,一家三口闷坐着,无话可说,便不聊了。
好在广才还想得起向下的大儿子,便出门起身去了恒元家,一是给恒元捎了几瓶好酒,二者说是这孩子也老大不小的了,带在自己身边也好管教管教。
恒元看到广才西装革履的从院坝那边走过来,连忙起身,嬉皮笑脸迎了上去,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引着进来堂屋。
到屋头,恒元便将老脸一沉
“你还晓得回来呀,安,有脸,不看看哪家娃娃像你家一样像个哑鹅头恁个,差点出脱”
广才低着头,还是有点羞愧的摸样,对于恒牙的训斥,不反驳也不生气,也当是应该的,恒元长几个年头,也就是长兄嘛。广才想到老子娘在自己小时儿就走了,也没得人语重心长地这样给自己说说,今天听到恒元的话,反而有几分感激。恒元也看他有些自知之明,便也住口了。两人闲聊了一阵,广才问起进德,恒元说是出去耍子去了。
此时惠琼在院坝里舀水,进德猫起在房门背后听得真切,却不敢伸头出去,他心里惧怕,但不知道怕什么。
广才说是要带进德回去,恒元心里是有一万个不乐意的,但也出于无奈,惠琼的心思比恒元更细腻几分,但也无能为力。娃儿又不是自己引的,万物得有个主儿。
进德在门背后听见了,眼睛睁的像牛的那么大,口也张着,脸上因为紧张而涨得绯红,此时脑袋很乱,什么都不愿去听了。
进德从门背后爬了出来,鼓着腮帮子大声的吼道:“我不回去”
进德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刚才从嘴里冒出来的“我不回去”四个字以外,便就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了。他只是想发泄一下心头的苦恼,想大声的吼出来,就只是吼出来,作为一种名义上的反抗的举措罢了。
广才斜眼瞪了进德一眼,进德打了几个哆嗦,向后退,碰到了墙上。
“走吧”
广才小声的说,但是这两个字里头的威慑力完全把进德慑服了,远远超出大声吼叫的分量。
广才起身,进德便跟在后头,一步三回头地向青瓦房子下望去,那对夫妇站在那里奋力左右摇晃着脑袋。
回到家里,装束依旧,但进德的房间里已经结了许多的蛛网,积了一层老灰,开门便是发霉的气味,进德却不吱声,也不敢。
他自己整理卧室,将柜子里的床单被褥全清洗了一道,以前受些气,但这些东西还在,但也合适。好几个晚上,进德心惊胆颤,不敢熟睡,中途醒了几回。
早上多早起来了,只得呆坐,又不敢发话。在家里的日子,都是应声而和,忍气吞声,这些日子,好长,叫他今后不再念想。
其实真正在广才知道进德受罪的时候,心里还是有几分难受,不免开始有些后悔起这桩事情来,但依旧无济于事。
日子一晃又是正月里头了,广才要转回新疆,然后叫过进德:
“你也不用念书了,跟我去新疆”
进德也不好说什么,想起来也觉得逃离这个牢笼也是一种莫大的欣喜,便依了。
正月初八里,进德便同广才踏上了去往新疆的路途。
从重庆到新疆,由于积冰积雪的阻挠,进德一路酣睡,睡醒便从车的储备食物出取出些许食物,又吃,无暇去顾及窗外掠过的风景。一路的耽搁,等到第三天的早上九点进德广才到达目的地。这儿是广才的工地所在地。高层的建筑拔地而起,都布盖着韦布,刚架架在外头,看不清里头的情况,进德跟着广才进了一栋装修好的房子里,相比于远处近处那些林林总总的建筑物,这栋房子还算是漂亮的。广才进屋这个左拐第三间屋子让进德将行李搬进去,这儿便成了进德的居所。
但这一刻,进德开始心慌起来,他想到如此枯燥的地方,如此偏远的地方,难道这几十年也将在这儿度过?不觉着在夜里辗转反侧,翻来覆去就是不能入睡。
第二天一早,广才便叫了进德起床,进德刚从房里出来,广才便扔了一套土里土气的工作服给他,外加一顶极其宽大的安全帽,与他的脑袋完全不吻合。进德目瞪口呆地看着服装和安全帽在脑海中盘旋到:
“等这安全帽的大小与我脑袋相合适时,怕也是胡子巴叉了。”
又不免看不惯这样的生活,开始厌恶起这样的生活来。广才等进德吃过早餐,两人一同来到一处工地,建筑修了一半,周围都是绿色的安全网网住,里面也有几根犹如利剑的钢筋在这绿网的中央直直地向天空刺着,仿佛就是与天空永久地对峙一般。
进德随着广才爬到了这挨近钢筋突出的位置,遇到一位技术工人,那人满脸的横肉,皮肤黝黑,右手拿着钉钉子的锤子,左手正按着一块木板,正在为建筑刚完工的一层的楼顶钉模板。
这人看见广才引了一个小伙子来,暂停了手头的工作,点头哈腰地向广才打招呼,广才让进德站在一边,自己便去与那个人交谈。不一会儿,广才将进德拉了过去,那人便成了进德的师傅。如此,进德便每日重复着那人的工作。
就这样的日子,进德过了有整三年,但这三年中,广才只供其吃喝,而其工作所得,则无一文到手。进德想想,便为自己不值得起来,自己苦了许久,最终还是两手空空,如何也不能再呆下去。
在第三年的冬月,进德便向广才提出要离开新疆,想要回家去看看,广才倒也同意了,完全出乎了进德的意料,没有阻拦就通过了请求。广才走不开,便托人送了进德回到重庆。
进德回到重庆,首先去的还是恒元家,大家相见便是流泪,一家子呜咽了半晌,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一通宵,进德与恒元对坐,恒元万般追朔地和进德聊了一整夜,鸡一叫,大家便都上床去睡了。
过了三五日,广才便得知前些日子还在自己身边的进德要去广州打工。
进德征得恒元与惠琼的同意,便收拾行李,准备三天后起身。
行程轻快,经过一天两晚的车程,便已到达广州,进德是和恒元村社里的林宇一起的。来后二人未曾预订要做些什么工作,下了火车,便坐了公交到处逛,到时是晚上,他们也不知道这地方有什么工作自己能做的。公交到了车陂,两人便下了车来,刚下车便有一个男子举着“招聘”的牌子在那儿大喊,然后顺势转身,偏向他们俩人跑来。二人初来乍到,无依无靠,且涉世未深,怎经得起别人如何说如何圆,便与那男子走了去。行了近两里的路程,那男子便在一家形似夜店的门口驻足了。
“到了,就是这里”,那男子说。便叫两人跟进,两人亦是紧紧跟随,寸步不离。
在那男子的几度周旋下,进德与同伴留在了夜店,作为了夜店工作者中的一员。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同其他五个新来的员工做着极度苦笨的工作,送酒水,端酒杯,清理客房之类,接连干了个把月。
一天,大家刚下班,老板叫人来通知他们一行新人到店子的一间屋子里,说是过一会儿会有事情通知,通知者转身便把门带上了,“咔咔咔”几声,是锁芯扭动的声音。大家感觉到不对,便去拉门,不巧的是,门被反锁了。
大家开始慌乱起来,包括进德在内亦是如此,且未曾见过如此阵势,更加心惊胆颤。
进德走向门口,颤抖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扭门锁,霎时,门开了。
门果然是打开了,门后老板和四个老员工走了进来,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医用的注射器,大家一看情形不对,都知晓些事理。
进德便大叫一声:“跑……”!
进德和林宇在最前,便冲开五人,竟然是冲出去了,剩下的几人却不见出来,俩人头也不敢回的跑。听到一个人的哭叫声,该是跑不及,又被抓回去了,那老板和几名员工是吸毒者,那几位因该不能幸免。
后来,那是在进德回重庆后第三年六月份的事情,在一个工厂里,进德新认识了一位姓蒋的朋友,他对朋友谈及此事,便对朋友说到:“当时并非是我不仗义,实在是没办法,一回去便会被抓住的。”
进德与林宇在广州东游西逛了大半年,生活尽是饱一顿饿一顿的,到年底两人将储蓄换了会重庆的车票,转回了重庆。此次回转,进德不再一如既往地去恒元家里了,而是自己谋了一份生计,恰逢移动小摊正是火热的时候,便向老友支借了些经济,自己开始谋生。
他通过旧友的介绍萌生了一个想法,就是——卖汤圆儿,这算起来并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煮汤圆儿也算是一门手艺呀!花了借来的大部分经济,买小摊车,买原料等,只凭手里现有的依然是不够的,倒是几位之心好友了解此事也大力支持他。
且说摆摊的地点是在一广场上,开始的时候由于不熟练,便要做许多的工作,上班族白天都忙,晚上才出来散散心,吃吃饭,故此进德也只有晚上才有客人出没,白天他也做买卖,但是人少,便可以靠着小车打个盹儿,补补精神,此种生活也是在所难免的。到了晚上,便推着车,吆喝着:“汤圆、汤圆、卖汤圆儿;走过路过莫错过呵!”吆喝得极度的有精神,一路往广场走去。同路做生意的看他年纪不大,问了一些问题,恒元也竟是微笑,不时地搭上两声,大家的疑问依旧未得到完全的解答,但大家还是关照进德,说这小伙子挺乐观,对生活挺有激情的。
大家给进德选摊位,还将进德的汤圆推荐给到自己摊位上消费的客人,进德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也对大家表示了诸多的感谢,自己有了些许的经济。
手头宽裕了,进德在离闹市区较远的地方租了一间屋子,这是由于远离闹市的房租相对较便宜些,一月三百的费用对进德现在来说还不算贵,只是自己的吃喝出行等不方便些,但进德追求不高,现在最迫切的需求,便是——能吃饱。
不过,天总是不遂人意的,就像是种庄稼,收成总得看老天的脸色。
生意随和了一阵子,可是好景不长,进德在这段时日中间倒是收获颇丰。
在这期间,进德认识了一位知心的异性朋友,便也算作相识,她每晚都会光顾进德的小摊,不曾想大家的关系进一步发展,便也算得从相识到相知了。经营了有一年的时日,进德与女友两人的生活也算过得走,但并无剩余的开支,还清所欠外债,每月的收支也算平衡了,毫无半点副剩。
年关刚过,阳春三月,不料祸自天而降,进德忽然害了病,医院诊断为轻度的帕金森综合症,只要不做重体力活,不受刺激,一般不会发作或恶化,但是现在得抑制。那是在一个晚上卖汤圆的时候发作的,当时女友没在身边,隔壁摊上的人都吓坏了。开始时进德的手抖得厉害,接着就是整个身体往下瘫了,幸亏隔壁摊卖凉粉的大叔将其送到医院,倒也无甚大碍。
一想到医疗费的问题,在进德醒来一刻就要往外走,可是力不从心的是,四肢都使不起劲儿,医生也强加劝导,进德才平静了许多。接下来进德接受了三天的住院疗养,医生又在办理手续时告诫道长时间的观察和护理,自己也应注意,以防其复发。
谁知,祸不单行,噩耗从电话那头传来。刚出院便得到广才住院的消息。广才从新疆回重庆,都到家门口了,不妨转弯时遇上一辆大卡车,大卡车占到未减速,正与广才的汽车相撞,等救护车赶到,广才气息已不顺畅。进德到了医院,毫不提及前事,不计前嫌,买了些苹果和香蕉,来看广才,俗说“父子无隔夜之仇”不过如此了。
进德看着广才的样子,难免心里开始绞痛,尽管广才从未对进德施与作为一个父亲应有的关照,但进德还是莫名的痛楚涌上心头。
“儿呐,我这辈子,钱也赚够了,活也活够了,但又一件事,我还是觉得有愧,我对不起你呀!”
“爸,您快别说了,都过去了,啊,都过去了。”
广才留下了眼泪,此刻。此时广才的话,怎能不真?毕竟人之大限将至,其言也善呵!
不出一星期,广才因救治无效,与世长辞。
关于财产的问题,曾经有朋友问到进德。进德说没有什么分配不分配的,反正都是弟弟的,又不是别人家的,再说弟弟还小,不能自给自足;他大些,可以自己工作维持自己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异议。他还是念着他弟弟对他的好。
广才死后,进德便也帮助料理后事,也全力地尽作为儿子的一份孝心,死者长矣,入土为安。
之后,进德便离开了老家,依旧在重庆地界,因为这儿依旧有他小时候熟悉的味道,依旧是离不开的。此后,他不时的去到农村看望恒元,惠琼两夫妇,村里人看着倒也羡慕恒元两口子,说是有个好儿子。
这年六月,进德去了本地的一家工厂 ,认识了一个姓蒋的好朋友,名逸益,两人谈论尚为合得来,两人成为知交。
逸益在工厂待的时间不久,但与进德的谈论话题近亲远属 ,无不提及。九月末逸益便要离开重庆,大家抽了个闲儿,便要举杯畅谈,作为别离的见证。
相逢有时,相别有日,只怕这一生便此一回了。
逸益离开的前一天晚上,进德喝多了酒,帕金森复发,尿液湿了裤裆,睡在大街上,满地肮脏,街灯昏暗,夜黑得悠长。
2018.05.19完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