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大黄,你看我这根皮带怎么样呀,是不是特别结实!”小车仔得意的晃了晃他手中黑乎乎的东西,他管这叫“皮带”。
我眯缝着眼睛,借着木板缝隙中漏进的阳光打量了一下。
“这哪是皮带,乌漆麻黑的,这不就一根棍嘛?”
他一下就不乐意了,把他手中的家伙横在我的眼前,一板一眼的为我佐证他的说辞:这两端的材质摸上去就像是皮革的,和那些棍子的手感完全不一样、你看这还有个皮带扣你怎么解释,棍子会有扣嘛.......
我无心听他的胡搅蛮缠,手一抬,将盖在面前的木排推了开去。原先小心翼翼刺探着我们的光呼啦一下全部聚拢,晃得我们睁不开眼。我从草垛上站起,迈开了步子就向前走去,身后兀自传来连声惊呼:嘿,我还没说完呐!这可是我从我们家后园的地里发现的......
这一小片村庄是群山里唯一的遗珠,仿佛延绵翠绿的绸缎上一块黄色的补丁,尴尬又不合时宜。日子就在滴答之间来回摇摆,前进或后退都是一种重复性的劳作。这种重复性还体现在景致上:眼下我就站在瞭望地,努力甄别着四周与昨日的异样。
暮色逐渐逼近,势大力沉地击碎了徐图缓行的太阳,投射而来的光斑影影绰绰,它们在空气里扭曲变形了。我暗自叹了一口气,山峦的倒影依旧魁梧,长生的树木仍旧魁拔,它们的站姿亘古未变,然而它们的面前却上演了一出从爬行到直立的千年戏剧。哦不,还缺少了一种跪姿的过渡。
我沿路踢着石子,将它们的撞击声带到了家门口。饭桌上还摆放着升腾热气的饭菜,父母亲早已躲在漆黑的房间里热炕头了。我却并没有心思吃饭,而是毕恭毕敬地捧着一本地理杂志翻看。它是在此地支教的老师带过来的,软磨硬泡了好久才答应借给我看。那是我第一次发现除却山峦与树木外的其他景象,脑海里日复一日业已成型的画面被冲击的支离破碎,零散的碎片却怎么也拼不出一副完整的卷轴。也是从那时起,我的生活在日常的轨道上开辟出了一个分叉:费尽心思去完成拼图的游戏。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准备从家走去村上唯一的学校。路过小车仔家门口时,碰巧他正遮遮掩掩地从家里出来。小车仔的家是整个村落里最落魄的:半个多月前的大风刮去了半边的屋顶,补救的茅草稀稀拉拉勉强支撑着,看上去不伦不类;四围的水泥墙上坑坑洼洼,细心一点还能发现用玻璃瓶堵住的洞口;整间屋子没有一扇窗户,只半开出一扇鬼鬼祟祟的大门,里面的一切都遁入黑暗成了一个谜。屋子的破败是在他家出现变故之后。他的父亲早早过世,没了伴的女人成了这片土地上最抢手的生物,原始的弱肉强食重新复苏,他的母亲不可避免地成了另一个男人口中叼着的食物。自那以后,小车仔就再也没有过上好日子。雪上加霜的是,他的母亲前几年离奇失踪,在这儿,失踪与死亡并无二异。就这样,失去了双亲成为孤儿的小车仔与一个他素不相识的男人生活在了一起,命运的嘲弄给予了他孤儿的痛,却忘记赐予他孤儿的名分。
他看见我,显得大喜过望,赶紧把藏在身后的那根“皮带”递给了我,这样就算那个男人冲出来他也能有一个正大光明的借口——“皮带”是我的私人财产,与他无关。当然,他并没有用上这一招,不过这并不打扰他的兴致,一路上仍旧喋喋不休为我介绍着“皮带”的来龙去脉。在横飞的唾沫星子里,我远远望见了红得耀眼的“学校”二字。
说是学校,其实也就比普通人家大上了一圈。接纳整个村落的孩子并不是一件难事。即使免费,依然会有很多家庭不愿在这上面浪费时间,所以来此的孩子大部分都巴望着知识能够改变他们的生活——这是那位新来的老师第一天就灌输的思想。小车仔或许是个特例,他并不向往着生活能有所改变,对他来说,能够少一些时间与那个陌生人共处一室才是他的主要目的,因此我与他反而成为了这个学校里出勤率最高的学生,虽然原因大相径庭。
清晨的学校异常宁静,除去老师,剩下的那些流动学生得约莫中午才会隔三岔五出现在小路尽头——他们必须得先做完必要的农活才被允许来到学校。这样,我和小车仔就拥有了整片的空间,通常都是他在一旁玩些他自制的游戏,而我则在还书期限之日前反复咀嚼沉思拼图的摆放。
这样的宁静很快便会被王凝泽的到来而打破。初次听闻她的名字,扑面而来的都是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气息,她是水,是水的一滴,是无法混迹在泥土的包围之下的。她的到来也恰似甘霖突降,习惯了龟裂的土地竟学会了愈合。之于我,又不单单是愈合,还有生长。这种生长是野蛮且近乎疯狂的,人生能有这样一次生长该是多大的幸运。比起名字,我更喜欢她的姿容:她的眼睛是可以当镜子的,澄澈地倒映出我们乌黑的面庞,怕是我们的污垢玷污了她的双眸,惭愧的汗滴在她的眼中晕染,才会升腾起如土地般漆黑的一弯;她的脸又是不加修饰的,带有城里特有的养尊处优,两圈红晕恰如其分,层层铺开,让人怀疑是她用手指轻轻一点而泛起的涟漪;最精致的莫过于她的嘴,每一个字符的吞吐都裹挟着温婉的气流,双唇好似经过雕刻一般,每一道纹理都刻录着她说出的故事。
这位支教老师拥有我对于山外世界的一切幻想,然而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什么原因使她甘愿来到此地。她口中翻来覆去的“热爱”也让我半信半疑,这究竟是怎样一股情感的支配才能克服这险山恶水。不过更多的时候,我还是暗自庆幸她的到来,为困于笼中的我修建了两个世界的栈道。
“老师,这是上次我问您借的书。”
她看着我的眼,我在期盼她能读懂我眼中更深层次的渴求。可她只是默默收下了杂志,转身走向临时搭建的讲台。
课是我最喜爱的语文,没有教材,我们便用锋利的石子在木头上逐笔逐划地刻下每一个字。这是一场艺术的盛宴,深浅不一的刻痕歪斜了每个字的维度,我们一边欣赏着一边学习着。偶尔老师也会渲染一番山外的生活,一旁玩着泥巴的小车仔就侧过头来听一些时候,眼里的神往都快溢了出来——他藏不住。
中午时分,小车仔神神秘秘拉着我走去一旁的树林。我一脸狐疑,却不急着开口,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果不其然,他又拿出了那件物什,一脸神秘莫测的说道:“其实我瞒了你一件事,我发现它的时候,它直勾勾的插在我家后园那土里,我废了好大劲才拔了出来。按我目测,至少得有三尺深。”
“所以我说这就是根棍子嘛,皮带怎么可能插在土里?”
“嘿,你咋还不信呢,不信你自己摸摸看!”
“得得,我不和你争了,你说它是它就是。我先回去吃饭啦。”
“等一下!”他伸手拦住了我的去路,面容变得阴晴不定,似乎在下一个很大的决心。
“我......我,我不想和那个男人住一起了!”
我怔了一怔,努力消化着这句话的内涵。
“你是想......”
“我想逃走。”他的眼中出现了我从未见过的决绝。
“逃走?”我不禁哑然,“逃到外面你又没法生活下去,只要在这个村子里肯定会被他抓到的,你想怎么逃?”
“利用老师。”他一字一顿的说道。
我不禁错愕,心头闪过千万念头,又在霎那间烟消云散。面前的人仿佛蜕了一层皮,原来淳朴无邪下安然躺着老谋深算。我突然感到胃里泛起一阵恶心。
“我打听过她还有一周就会结束支教回到城里去,只要她肯带我一起走,我就能够摆脱那个男人。可我一直发愁如何说服她。本来我打算拜托你去和她谈一谈,但是总觉得即使是你,成功的可能也不大。直到昨天,这条皮带出现的真是及时。所以我想你先去找她商量一下,如果不行,”他挥了挥手中的皮带,“不行就另说吧。”
我用力按压了一下肚子,长长呼出一口气。我能感受到他凌厉的目光。
“为什么要告诉我,你自己一个人去做不是更保险吗?”
他摇了摇头,透露出一丝无奈:“我并不想伤害她,我知道你和她关系很好,所以就只能找你了。”
我的思维开始打转,可怜与可恨在面前的男孩身上拔着河。瞬时模糊又瞬时清晰的景象不断交织,我发现自己与小车仔都变得陌生起来。
“怎么样,帮不帮忙?”他又掂了掂手中的皮带,撞击声不断敲打着我的脑壳。
我默默点了点头,抑制住了胃里不断上涌的冲动。
“好,就给你两天的时间,两天内你不去找她,就换我去。”
说完他便离开了树林,脚底与叶片摩擦的声响伴随着似是而非的威胁不断折磨着我的耳膜。我吐得一塌糊涂。
隔日上午,我第一次迟到了。小车仔意味深长的看着我,视线里充斥着寻找答案的焦虑。我有意避开他的目光,挑选了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一如平常的教与学,字体依旧歪歪斜斜,玩泥巴的声音时断时续,只是那溢出来的神往快要把我淹没了。
第三天,按时出现的只剩下了我与王凝泽。她似乎终于觉察到原先两个最虔诚的拥趸近来有些不太正常。她悄声问我小车仔为何没来,生怕被风听去了似的。我说我也不太清楚,心里却想不知昨日她有没有问小车仔我为何没有准时到。她若有若无地点了下头,突然想起了什么,询问我昨天为何迟到了。我长吁了一口气,回答说我身体不舒服。她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拍了拍我的肩膀,提醒我注意身体。
奇怪的是,小车仔一整天都没有出现,只剩下几个凹陷下去的泥巴坑,还提醒着我们曾经有人在这里活动过。
一场罕见的暴雨席卷了这片可怜的地带,肆虐的雨水不加遮拦地冲刷着山间的污垢,纵使叶片飞散,百草折腰,依然生怕洗不净一般,冲击着每一个角落。雨势忽大忽小,干旱的土地都粘合在了一起,山间的道路成了雨滴的交通工具,载着它们汩汩参观原始之地。
始料未及的是,这场雨持续的时间如此之久。我被困在家里,帮着父母不断加固这个脆弱的庇护所。我时常在梦中惊醒,一滴雨准确无误地击中了我的眉心。棚草的屋顶散发着难闻的潮气,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渐生焦躁,距离约定的日期越来越近,这雨却像是忘了拧紧的水龙头,源源不断地倒灌下来。第七天,我不等雨声完全散去,就匆匆忙忙踏过泥泞的道路赶去王凝泽的住处。两旁的树木还浸润在雨水的洗礼中,从叶尖滴落的水珠蹭到了我的脖子,引起我的一阵颤栗。不远处,一幢临时搭建的木房子摇摇欲坠,一袭白衣在绿色掩映下格外显眼。
“我还想去小车仔的家看一下。”
看到她默默点头,我便循着近道来到了小车仔的家。那半边的茅草已被吹的四散,耷拉着的门在风里前仰后合,四周静得可怕,仿佛有一个无形的黑洞正在吞噬着可见的一切。我来到后园,在雨水的冲刷下,泥土已经被刮得极其浅薄,从土里露出来的半截黑色物体正寂寞得闪着光芒。
回到先前的地点,她等得有些许不耐烦了,似乎是在怪罪我让她白白淋了几分钟的雨。
“没事了吧?”
“嗯。”
“好,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