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车驶入盘桓的山路。
天空是澄澈的蓝,有轻轻的云,丝丝缕缕,飘在那一片蓝色的幕布上。冬日的阳光暖暖的,从车窗外很不吝惜地注入几缕光,射在我的方形眼镜片上,于是,睫毛晃动的瞬间,我看到了阳光的颜色。
无定河依旧那般沉寂,宽阔而冗长,河面已经结了厚厚的冰,阳光泻下,闪着耀眼的光。它沿着去清涧解家沟的山路弯弯曲曲,逐渐变窄,最后竟没了它原本的气势。此时,它不过是汇入无定河的支流,似一条长长的银带子,在山底的沟壑中,无声地流淌。
车越走越远,离我的记忆越来越近。等了二十年,如今,我终于来了。
车过隧道时,我知道,我心里的那个地方快到了。记忆里,自从五岁时坐上那趟一驶过就卷起尘土层层的车,我就再没来过这地方。我透过车窗朝后面看,隧道越来越远,记忆也越来越淡,只留些许片段,有隧道,有连绵不绝的山,有卷起的黄土,和黄土坡上成片的老柏树。
下了车,我看着脚下硬硬的油漆马路,旁边是一片残留着干枯叶子的玉米地。妈妈说,还要走很长的路。记忆里,也是长长的路,妈妈在前面提着东西走,我在后面跟着,踢踢踏踏,惹起一片尘土。那时候,一路上都是土路,红色的条绒棉布鞋沾了土,我便越发想玩土,跳着,踢着,身后是飞起的黄土。那架陡峭笔直的土疙梁梁是通往舅舅家的必经之路,很长很高,我埋怨妈妈为什么要带我走这么难走的路。而今,我再没看到那土梁,它已被脚下的油漆马路替代,就算我想走也再走不成。我不知此时的这种感觉是否叫作失落。
妈妈怕我早忘了这里的一切,一直在絮絮叨叨跟我说这是哪里,那是那里,哪里有棵古柏,哪里有座古庙。而我只想知道,舅舅家的三孔土窑洞到底成什么样了,院子里的那座青碾我还能不能爬得上去,门外驴圈里的驴槽是否堆着杂物。
我们带的东西不多,路却很长,山风打在脸上也不觉得冷,我走走停停,不时放下手上的东西,掏出手机拍下沿路风景。这些记忆,我想留着。因为,我不想以后只留下只有拼命想拼命想才能想起的片段。远离城市,天更显得蓝了。层层叠叠的山一座连着一座,朝山底望去,深深的沟壑不知隐藏了多少故事,山路蜿蜒屈伸,从山底弯入山粱,梯田上的行行道道不知存了多少像舅舅那样的人的汗水,浇灌着一茬又一茬的庄稼。凸起的山脊上是成片的褐柏,那下面不知沉睡着哪家人的父亲或者母亲。野鸡从这个山头飞向那个山头。山的背面是苍茫的天空,日光也显得苍白,隐在山雾里。这一切,多像一幅妙人笔下的画!
也不知走了多久,妈妈说:“你看,那就是你舅舅家的旧窑洞。”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三孔已经坍塌的破烂不堪的土窑。我早知道是这样,可若非亲眼所见,我竟也不敢相信,那还是我记忆里的土窑吗?我加快步伐,走过长坡,来到土窑前。
院子里荒草丛生,鸦雀听到响声从窗阁子里飞出来,留下一片“嘎嘎”的嘈杂声。塌下来的石头随意堆在地上,青碾孤零零地坐在荒草间,碾盘上落了一层树叶和一些不知名的杂草,看来,它早已荒废,无人问津。我的手轻轻推开树叶和杂草,碾盘边缘上的纹路也清晰起来,那是时间走过的痕迹。
土块垒就的毛坯房面目全非,一半塌陷,一半将就,连杂物也放不得。石头刻成的驴槽被砸成几块,散落在地上。眼前是我将干草撩在驴槽,驴子睁着大眼衔起草使劲嚼的情景。
抬头看窑洞,不知是什么滋味。土窑摇摇欲坠,三孔窑只有中间的那孔还算完整,另外那两孔的侧旁均已塌陷,塌落的石块间长出了荒草。门窗很旧了,底下用木棍支撑着,木头泛黄,怕是中空已被虫餿了。窗户纸风化成一片一片,被风吹着“哗啦啦”得响。从门窗里可以看见土窑里面的情形,没有任何家具,只有随意撂在土炕上的竹筐,铁揪,灰土沉积的老瓦罐。
外面的老槐风采不在,枝干干枯,向外无力地生出几支粗枝,由粗枝再生出许多细枝,被风吹着,树枝轻轻摇曳。风吹得紧,我的脸冻得通红。回头看,舅舅曾栓牛的石头早已没了踪迹,眼前是长到腿跟的荒草。
舅舅家下面是老红军的家,也破烂不堪。犹记得,小时候来舅舅家,最怕老红军,他大概五十多岁,常穿一身迷彩服,鞋也是旧时的那种军用胶鞋,走起路来倒没有红军那番威武的气势,似年迈的老头,佝偻着腰,俩只手背在后面。我怕他,是因为常听舅舅说,老红军杀过日本鬼子,也挨过枪子儿。小孩子不能太调皮,不然会被老红军抓去。
后来老红军不在了,他的土窑洞被改成教室,由他的女儿给村里的娃娃们教学。我那时候已认得不少字,和舅舅家的孩子一块儿去上学。女老师个子很高,长得也很标致,留一头披肩短发,上课时满口清涧方言。我那时候小,听不太懂清涧话。但每次女老师布置的作业,我都第一个完成,然后早早交给她,她会在本子上画多小红花,作为奖励。她教的字我基本上都会,很早写完交给她,在只有几个孩子上学的小教室里,我倒是最抢风头的了。
教室的顶上垂下一盏昏黄的钨丝灯,周遭是土砌的墙壁,女老师坐在讲台上,我们趴在用木板搭成的课桌上,凳子是石头垒的,上课时我们一人垫一个棉毯子。
来时的长坡,在记忆里又宽又长,村子里的人在坡上打镰架,晒谷子,晾玉米。而今,长坡竟只有十米不到,边上是水泥路,没走几步就能走完。
我朝四周望去,想找那棵杏树,粉红的杏花开满枝头,地上是一片粉色,那是一片粉色的雾,让人魂牵梦萦。只是,目光所及,都是杂乱的枣树,有意无意的挂几颗被冻得干硬的红枣,记忆里开得最是烂漫的杏花树早已不在。
妈妈说:“别看了!走吧!”我用手机拍下这一切,在心底里告别。
再见,土窑,青碾,驴圈。
再见,杏花树。
再见,我的童年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