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广州

门铃响了。周明打开门,是何莉莉。他请她进门,从冰箱里拿出乌龙茶递给她,自己则“噗”得打开一罐可乐,往沙发上一坐。看,我的全部行李。他用下巴向何莉莉指着堆满屋子的蛇皮袋,有的半开着的,翻得乱七八糟,有的还是齐齐整整的打包状态。来这里一个礼拜了,太忙,实在打不起精神收拾房间。抱歉了。何莉莉笑了,你不必向我道歉,我只是来借书的。来,把书给我吧。他环视一圈房间,然后笑盈盈地望着何莉莉。何莉莉吃了一惊:不会吧?他说,我也想把书找出来给你。但我实在想不起来打包到哪个包里了。他从沙发上挣扎起来,把一个包拎到面前说,既然来了,顺便帮我收拾行李吧。

这是一间简陋的出租房,三楼,窗外正好是紫荆树的顶部,青翠的树叶随时可以探头进来。移居到一座新的城市就会这样,像移植一颗成年的树,你要掘开地面,小心地挖出根部,并打包好泥土,挪到另一处重新培土、浇水、施肥,确保树根能适应新的土壤酸碱度。他们收拾了整整三个小时,满头大汗,全身落满灰尘。何莉莉嘴上一边抱怨,一边麻利地帮他归置书籍、衣物、卫浴和床上用品等行李,没有用的物品她一律自作主张扔进垃圾。周明翻出两张《杀死比尔》的电影海报,一张贴在床头,另一张贴在门上。

三个小时后,两人瘫在沙发上,四肢瘫软,满地垃圾,望着墙上的乌玛瑟曼双目出神。

不好意思,我真的忘记那本书哪里去了。

何莉莉白他一眼,死你也得给我找出来。

不行,我饿了。我得点个外卖。周明掏出手机,想吃点什么?

随便你,我都行。何莉莉翻个身,又去收拾了。

他认识何莉莉已经五年,网聊,但只见过一面。那时他在N城工作,何莉莉在N城读本科大四,处于考研的焦虑期。两个人相约看过一次摇滚演出,在没窗户的黑屋子里,何莉莉抱着背包骇了一晚上,像洗过一次澡,周明袖着双手站在后排冷眼旁观,出来后已是深夜,两人友好话别,约定要常出来聚聚。全过程算一次文明礼貌的网友见面。但他们再也没有见面,联系日益稀少,直到前不久他在朋友圈宣告来广州工作,才炸出了何莉莉。原来她考上广州某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后留在羊城工作。

以后在广州混,要靠你提携。在微信上,周明恭维何莉莉。

何莉莉从蛇皮袋里翻出一叠蜡烛和一个陶瓷罐,问道这是什么?他解释说,这是香薰蜡烛。掰一块香薰放在上面,然后点燃蜡烛,放在陶瓷罐之下,待香薰融化,味道就散发出来了。他一边解释,一边放上一块香薰。等会,房间里会有茶香。

两人回到沙发,四仰八叉等了一会儿,房间果然清香扑鼻。何莉莉惊奇道,想不到你这个直男,竟然很会玩情调。周明说,你不要小看直男。

那是天色近晚的时候,房间里满是暖融融的金光。周明收拾好啃干净的鸡骨头,扔进垃圾袋并打上一个结,然后突然转身一扑,抱住了何莉莉。

何莉莉的丈夫名叫吴过。他不知道也不关心何莉莉此时此刻在何处,是否在给他戴绿帽子。此时此刻,他在电影院门口,等一个人。

那个人出现,穿着西装短裤和蓝色的Polo衫。吴过满脸笑容地迎上去。

他们交换称呼。对方递给他一瓶水,而他掏出电影票,他们一起走进黑魆魆的电影院。在电影院的黑暗里,他们互相摸索底细。结束后去茶餐厅,各点一个菜。吴过喜欢吃干炒牛河,或要么吃皇家咖喱牛肉饭。但今天,他只是点了一味清炒芥蓝,挑着几根茎叶吃了。对方似乎也没什么胃口的样子。他们都很矜持而老练地交谈,如推手一般小心翼翼又带着机锋,生怕不小心破坏了即将来临的夜晚。

每个月都有三四个这样的夜晚,吴过只想与世隔绝,不与任何人联系,更不让任何人知晓。特别是何莉莉。

何莉莉说他的味道不错,有点甜。周明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糖尿病。但他没有说出这个想法,而是反问她:别人的是什么味道?何莉莉白了他一眼。她似乎喜欢翻白眼,一个很娘且蕴含多种情绪的动作,她已在这个房间重复多次使用。他以前怎么没注意到这个习惯呢?也许是来广州后养成的。何莉莉说,想知道?自己上网搜。她的表情像头被触怒的小兽,鼻翼两侧细微地抽动着。他笑了,想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说,你老公的味道是什么样的呢?何莉莉眉毛一竖,有劲吗?说完身子转过一边,似乎是真生气了。他赶紧扑过去认错。何莉莉不回头蹬他一脚,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周明双手一摊,哪里有什么人呢。何莉莉继续踢他,说啊。周明苦笑,好言抚慰良久。何莉莉回过身,头埋在他的胸前,眼泪湿了他的皮肤,肩膀抖动。

何莉莉抽抽噎噎地说:没尝过他的。没有尝过。压根没有。

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为了避免尴尬,吴过会点上一支烟,和对方讲个故事。

听故事的人不一样,所以同一个故事,吴过重复讲了很多遍,每次讲都会有点轻微不一样。

他说,从前,我刚从父母家里搬出来,在越秀小北那儿租了个公寓。他抽着烟,四肢舒展,面朝天花板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讲他的故事。房间里空调悠悠地吹着凉风。小北嘛,是黑人区。一到晚上,街上飘着一排排白牙齿,本地人都不敢出门。我公寓隔壁,住着一对情侣,男的是黑人,身材特好,女孩清清秀秀,小小的个子,白净的脸,听口音像湖南人。

楼里人都知道这对黑白配,往来进出,给了他们很多白眼。像我们这种人,从小到大习惯了别人的白眼,算不了什么。但对于那个女孩,压力一定很大吧,因为我每次看到她进出总是匆匆,生怕多停留一秒。

一个夜晚,我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门口站着那个女孩,怯生生的。她家的电断了,男朋友(那个黑人)回老家(非洲)去了,她很害怕,请求我帮忙看看怎么回事。平常我是懒得管的,但那晚正好无事,又看她楚楚可怜,于是锁上门,借着手机的光摸黑进了她家。她家面积和我的公寓差不多大,约40平,装修简陋很多,进门就是厨房,右手边是浴室,用品都是特廉价的那种,但收拾得还算井井有条。检查电源盒,发现是跳闸了。于是我爬上灶台,推上电闸,房间就亮了,但没等到我跳下来,电闸又跳了。如是再三,忽然听到走廊噼里啪啦,传来一阵焦味,保险丝烧了。

我双手一摊,表示没办法,只能找物业。当晚特别奇怪,三声之内必定接电话的物业一直忙音。如果我没记错,那天是七夕。因为街边多出很多卖玫瑰花的,人们都出去开房,连物业的保安似乎都有约了,电话总是打不通。我说,自己动手装保险丝吧。女生一脸惊恐的表情,我没见过保险丝,也不会装。我回忆了下初中物理,说去买保险丝吧,我来装。

于是我们下楼买保险丝。

女孩看起来是不喜欢欠人情的人,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话。我害怕冷场,也和她七七八八地聊。她是襄樊人,农村的,家里有三姐妹和一个弟弟,她是老二。专科毕业后来广州打工,在外贸公司认识了现在的男友。她用她特有的胆怯眼神望了我一眼。她干咳一声继续说,男朋友对她很好,家境也不错,有贸易公司,并且比以前的那些男生体贴。她说了一大堆好话,言语中带着小心,眼睛时而盯着地面,时而观察我的表情,似乎在回避聊到男朋友的肤色,似乎又默认我已知晓事实。

跑了好几家便利店,都不卖保险丝,最后在一家五金店里买到,回到家已经午夜12点了。我劈开破旧的配电箱,拔出保险一看,发现买的保险丝太粗,竟装不上去。我感到特别泄气,后悔不该帮这个女人的忙。我这人有电池焦虑症,出门时手机没剩多少电,现在已不到5%了。所以我建议,如果她不嫌弃,可以在我家沙发委屈一晚,等天明后再打物业的电话。女孩听了,身体往后缩了一缩,也没反对。我安慰她,放心,我对你没兴趣。故事说到这里,听故事的人往往会心一笑。

吴过继续说。回到我家门口,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钥匙。我把钥匙忘在门里了。我们回到她黑魆魆的家,垂头丧气。我坐在沙发上,她坐在一米之外的床头。我说,我睡这儿吧,只能这样了。我这话有点赌气。而她明白是她的过错,无可奈何。她只是喃喃自语,不好吧?被我男朋友知道了不好。不好。

我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怨气:我不如你男朋友?

女孩慌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手机的光映照着她的表情。

我怼她,吃惯了非洲菜,看不上中国人了,是吧?你知道我们这圈子的人说话挺没节操的。这句话戳中了女孩,她哭了。

像是摁下身体的一个按钮,她开始说个没完。从她初中时追她的男生开始,到放学路上遇到的变态,到高中的恋爱,导致没考上本科。她把坎坷和不顺全部倾倒出来,她倾吐秘密,失身,上手术台,网恋被甩,最后遇到现在的男朋友。她把那些还没来得及和任何人说过的话,那些遭遇过的白眼,趁着黑夜掩护,滔滔不绝地倒出来。

他是非洲人,语言不通,但人还是好人,她说。她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然后又沉下去。哪里有什么爱情,有个人总比没有人好。哪怕当异类,哪怕被人指指点点。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真情流露吓坏了。

也许是因为今天是七夕的夜晚,片刻的沉默后,她从床上移到沙发上,在微弱的光里靠近我,黑色的眼瞳散发着楚楚的光。你比他好。她说,肩膀靠在我身上,其实被人指点,也不好过。

我说了我的秘密。她说着,手伸进我的裤子。现在该你了。

我任她抚摸那个柔软部位,目不改色地说,我其实是个同性恋。

女生像触到冰冷的蛇,瞬间跳起来,迅猛的像全身过电。她脸上闪过的表情,是我见过最有意思、最好笑的。

故事说完,吴过的朋友哈哈大笑,满床打滚,简直快笑出眼泪。

何莉莉悠悠地问周明:你当初为什么不追我?

2017年6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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