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我的一个逗号

我十三岁那年的秋天,第一次遇到沈建。

他是师范学院的应届毕业生,我的英语老师。

南方的9月依然燥热,下午第一节的英语课,坐在教室头排的我,还未从缠绵的午睡中醒来,眼睛惺忪地等待着被八卦了很久的新老师。教室门被一阵风推开,一个轩昂的身影挡住了午后刺眼的阳光,我眯起眼睛看到了已经站在讲台中央的沈建。

那是一张年轻而张扬的脸。眼睛细细的,盯着你的时候,有种奇异的光芒散发出来。他的五官分开来看的话,并无特色,但是组合在一起之后,却有种出人意表的和谐,看起来像四月的熏风吹过青草一般熨帖。他笑起来很好看,一如七岁那年路过自家楼底时,俯身在墙角看见的那支鸢尾花。我不知怎的,竟然低下了头。那一刻,我想起志摩的诗“你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我的波心”。当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诗经》里已早有一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说普通话。在那个落后的乡村中学里,听到字正腔圆的北京话,其震惊程度无异于在城市上空看到飞碟。对英语自视甚高的我,第一次在同学们跟前不敢说话,我对自己蹩脚的发音羞愧极了。沈建读英语课文的时候,那些字母就像忽然生出了翅膀,在我耳边叮叮咚咚得响。那时候,我甚至觉得,就连音乐老师五线谱上流动的乐符,都没有沈建的声音好听。

幸好我的英语成绩每次都是第一名。在沈建的课上,我经常可以抬着头,享受他温柔的眼光。讲到难懂的语法时,他总是焦虑地看着我,当我点头意会的时候,他便如释重负地呼一口气。外语方面的优势,我在后来的很多年里一直保持着。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因为沈建才那么卖命学英语的。如果我考了第二名,就会觉得对不起他。

沈建在一堆灰头土脸的教师中,是一颗闪耀的新星。他时髦的衣服,常常成为女生宿舍熄灯之后的谈资。我从来不加入讨论,却紧紧攥着被角竖起耳朵听那些叽叽喳喳地声音。

沈老师的白皮鞋真干净。

沈老师的黑色套装超有型。

沈老师穿喇叭裤好阳光。

……

很多个夜晚,我都会在宿舍归于安静之后,在幻想中耐心地帮沈建换上那些衣服,然后跟他一起进入梦乡。

我似乎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看言情小说的。或者是在学校外面的小书摊上租的,或者是从同学那里辗转借来的。我总是在放学后别人去吃饭的那一小段空档,偷偷地放在教科书下面一目十行地翻着看。为此,啃过很多次干馒头。在我们那个闭塞落后的乡镇上,言情小说是名副其实的“毒草”。谁要是被发现在看这种玩意,就跟犯人挂个牌子游街差不多,是掘地三尺也无容身之处的事情。我如履薄冰地抱着一朵“恶之花”,惊险地躲过班主任的巡视,“小特务们”贼溜溜的眼神,每次都险象环生,又都化险为夷。悲情雷同的故事、梨花带雨的女主角、风流倜傥的男主角,如一串串紫色的风铃,装饰了我少女时期的一帘幽梦。

多年以后,我看到一句话“读言情误终身”,百感交集顿时化作一声叹息。遇上一个令自己魂牵梦萦的人,是毕生的安慰,然而,得不到他,却是毕生的遗憾。除却巫山不是云,没有人比他更好,可是,他却永远不能属于自己,那唯有拥着他的记忆过一生了。

一直到现在,我对那些儒雅干净的男人都有一种天然的好感。早在遥远的豆蔻年华里,一个男人已经在我的生命里刻下了关于异性的烙印,影响了我日后漫长岁月里的审美以及趣味。

沈建无可替代地成为我故事里永恒的男一号。我如此强烈地追寻着他在我贫瘠生活中留下的每一个讯号。那真是英雄气短的事情。无数次毫无征兆地掉入幻觉之中,翻江倒海,最后爬上岸,发现仓促间不过是在池塘里蹚了浑水。对于那份幽微的感情,我像守护着一团火焰一样小心翼翼。我周围的空气里是饱满的美好自在,而不是荷尔蒙的腥臊味道。

习题课上,我总是早早地完成任务,在一本书的掩护下捕捉他的侧影。他喜欢坐在黑板右侧的部位,埋头批改作业。他专注工作的侧影似一副逆光的画。我透过书的缝隙看到他的神情,有时忧郁,有时淡然。他偶尔会抬头看一眼台下,我躲闪不及,眼神交会的刹那,我听到自己小宇宙里噼里啪啦的撞击声,所有的甜蜜与悲凄在瞬间轰然倒塌。学校后面的斜坡道上,青草离披,虞美人正不胜凉风的娇羞。

沈建的单身宿舍就在女生宿舍前面。他搬进去之后,我总是找各种理由在里面逗留。很多个晚自习下课后,我便拿着早就了然于胸的习题勾出来几道容易出错的,故意去办公室(年轻老师都是办公室与宿舍合一)问他。他很认真地给我讲解,就连说方言都比别的老师好听。他的声音比一般男人要尖细一点,虽不够浑厚,却异常悦耳。他常常是边说话,边燃一支烟。在我思考的间隙里,轻轻地吐出几个烟圈。橘黄色的台灯下,他的脸在缭绕的烟雾中变得迷离。我清晰地记得,那时候的空气里,掺杂着他洗发水的香味,屋子里炒菜的油烟味,还有那属于夏夜特有的气息。

偶尔,我能在夹杂着淡淡的烟草味道里,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他用香水,但不是中年男人身上让人掩鼻的古龙水,而是清新的栀子花味道。

实在没有借口的时候,我就会静静地站在窗外,看他在窗纸上跳动的剪影。我想象着他洗脸,刷牙,窝在床上听CD。我轻轻闭上眼睛,聆听着耳畔的虫鸣声,还有臆想中沈建均匀的呼吸声。那时自己的心跳声,至今依然有回响。那个小小的屋子被我当成是全世界,不想再追寻,不想再拥有。

或许是乡村中学的生活过于寂寞,沈建不上课的时候,总是在抽烟。连上两节课的时候,他就会轻轻地咳嗽。我坐在第一排,听得异常清楚,每一声从他喉腔里发出的震颤,都让我心疼。有种说不出的难过扎在心上,像是被装进了一个柠檬罐头。必须要让他戒烟。我默默地想。

我想了很多办法。在课间聊天的时候,有意无意地跟他说吸烟的危害之类的话。他还是安静地微微笑。然后,轻划一根火柴,继续点燃一支烟。他二十二岁的脸,苍凉又遥远,像一枚琥珀,永远静止在了松脂清香里。我那时候一周的生活费是十一块钱,曾在镇子里的百货商店里花八块钱给他买过两大盒绿箭口香糖,让他在想抽烟的时候吃一颗糖。然而,我的方法终于没有奏效。他经过我座位的时候,衣角拂过,我依然能闻到熟悉的烟草味。

中考过后的那个下午,我回学校收拾东西。他刚好要出门,停下摩托车跟我说话。夕阳像被浓汤煮过,他舒服地眯起了眼睛,眉宇间有倨傲。我跟他寒暄着考试的情况。他很有礼貌地听我讲完,然后又说了一些鼓励之类的废话,就骑着车一溜烟地走了。我看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发呆,忽然两大颗眼泪渗了出来,吧嗒吧嗒滴在手上,滚烫的眼泪烫伤了我寒冷清冽的年华。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没多久,我就被县里的重点中学录取,开学之后忙碌紧张的生活让我渐渐不再想起一些事情。也许真切的感情,从来都不会是坚韧的。只是有时候,我还会一个人躺在操场的空地上,看着湛蓝的天空中云卷云舒,看着树叶从树上掉落到草地上再滚落到林荫小道上,看着年轻的人们匆匆的脚步,以及随着时光流逝的青春。我活得一如既往,黯然酸楚是属于怀念的事情。但是遗忘更轻省。

后来听同学说他结婚了,大概风华正茂的沈建最终忍受不了无趣的生活,仓促地把自己扔进围城,也好两个人共同去对抗乏味。

后来有人说他离婚了,去武汉读研究生。我离开学校后再没跟他联系过,所以,都只是听说而已。再然后,连听说都没有了。

貌似恣意生长的我们,实则精进在一条寻觅幸福的路上,在找到句号之前,不停地经历着顿号逗号惊叹号省略号。和所有人一样,我在时间的洪流中,不停地被冲刷着,总有一天会淡忘关于他的一切,而我却只能站在岸边,在一个所有情感都被凝固成一堵大堤的港口,直到生命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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