肝胆脾外科。主治医生皆是男性,病人大都上了岁数。她的到来显得有些突兀,官方说法可以解释为结石病已经呈现年轻化趋势。
同室的病友皆是走过人生大半春秋的人。已逾不惑之年的男人虽说刚做完手术,依旧大摇大摆地翘着大腿刷着朋友圈,一种“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的豪迈从容态度。为人母的女人饱含风情的嘴唇有种落魄的性感,为人健谈友好。女人对女性这种生物有种独特见解,她也将近完成世俗给女人规定的所有生命任务。她眼光略过开门的人,第一次看见这么年轻的病号,用着爱怜的神情,里面不乏对同性自然的亲昵。
她大抵对病房的人有了大致的认知,静静地坐着,等待着接下来的手术。
进去手术室后,在护士的吩咐下于一旁静待着。她百无聊赖之际,蓦然感受到斜后方有一种不屈不挠的注视。她轻轻地回头,看见一个很年轻的主治医生看着她,有些错愕,心想可能是很少看见年轻的病号做这个手术吧。她友好地冲他笑了笑。他带着口罩,看不清脸部,可是给人一种年轻的既视感。那个男人走了过来,问她是不是三十一号,她含笑说是的。那个男人有些不情愿地请求她解开衣衫,他需要画标记。她马上应了下来,低头解开病号服,到第三颗扣子时,她突然愣住,发觉自己即将将上身袒露给对方,双颊染霞。那个男人只好蹲下来替她解下剩下的纽扣,她看见男人的手有些发抖。她不禁好笑起来,这是初次见面的第三笑,警惕之心顿时消失殆尽。
她感受到他的手和笔端在她胸廓下的触感,温柔可亲。她心里飘过一种异样的感觉,却觉得很好。当听到自己被通知去七号手术台后,她慌慌张张地系好衣服跟着护士走开。年纪稍大的主治医生笑容和善,让护士给她输液,并即刻给她套上氧气罩。她忽然看见那个年轻的医生也走进了手术室,在一旁拿着仪器,眼神没有一刻离开过她。她被人看着有些难为情,眼睛却一直盯着麻醉师,祈求他快点让自己昏睡过去。不过他拿着仪器的样子却被她无意间长时间地记住了很久,很多年后,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想起当时的景象,觉得他可以担当“年轻有为”这个褒义词。
被麻醉的那一刻,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清光浪漫,星光触动,她在赏月。附近突然有人同样也醉心这风景里,他突然回头望着她,双目晶晶,仿佛自己身体内部隐秘的光被人窥视。今日她又被那种或痴或纯的眼神搅动了内心沉睡已久的纯情。仿佛那些迷人的眼神都是孪生的,她微笑地失去了意识。
她在手术快结束的时候突然苏醒,她感受到仪器从自己身体里抽离的疼痛感,仿佛是大地感受着大树被机器连根拔起的战栗痛楚。除了头脑清醒,所有肢体乃至声带都处于停滞状态,无力与无奈。她倾尽全力想说一句感谢,以至于大脑快处于缺氧状态。她听到一个年轻的声音:“她醒了。她在哭啊。”接着有人慢慢地擦着她流下的几滴泪。这种感觉朦朦胧胧,像跨越了山川河流和无垠旷野,然后抵达在农夫围绕篝火醉人的低声哼唱中,那样触手可及,她的心啊,已然不再隶属她的操控。
接下来表示不眠不休的输液生活,她早已失去了时间空间概念,红日西沉,玉兔东升,她好不容易在这样安静的时光中苏醒过来。她偏倚着头,回想了很多往事,或许盈余的岁月使那些经历失去了活力,曾经想要沉迷在某段故事的决心与勇气仿佛在她生命里不曾存在过,连形同慢性溃疡都算不上的回忆,实在离现在的她太遥远了啊。她疲倦地闭上了眼。
第二天,她吃力地坐起来,明显地感受到全身在浮肿,感受到一种悲哀的心酸。有人推门而进。病房的人齐刷刷地看着那个年轻的主治医生,她突然低下头,心想不会是找自己的吧。那个人静静地走在自己床边,将药水放好,不冷不热地说着:“躺下,换药。”她突然觉得这些天自己的羞耻底线在医院不断得到刷新。旁人悄悄地拉上了床帏。她缓慢地解开衣衫,把头偏向另一边,出神。他低头,解开她的纱布,换上碘酒及药粉,然后包扎。偶然他难免会碰到她的胸部,她也只能当是对方是护士以缓解心里的不适别扭。他突然问到自己是不是很热,因为在出汗。这是种细微的观察,她心里微微一颤。她说对啊,因为捂着被子睡觉会很热。其实出汗那阵子只是因为他的触碰,她心里明了。那个人说出汗以后会伤口感染,顿了顿,没再说话。感受到他的即将离去,她匆匆系好衣服,看着他冷淡的背影,她在想为什么换药的不是护士而是主治医生,会不会有点大材小用。不过她很快又陷入昏睡中。
往后的日子他的到来已成了定律,她每次也竟隐隐地期待推门的人是他。印象深刻的是有次她的母亲在一旁看着干着急,想帮医生解开自己的纱布,那个年轻的男人以避免细菌感染的理由婉拒了,他一个人静静地完成。同时母亲在一旁叨念着关于女儿学业及其他,他也是边换药边听着,偶尔提出疑问或感慨。他的声音低低的,离她那么近。很多年她发现其实很多护士换药没那么麻烦,只是那个人庄严的仪式感让她瞬间有了被呵护的感觉。那一刻的感动让她情愿时隔多年去怜惜那段记忆。所有上午等待换药的时光却成了她一天中最期待的时刻。下午的时光便在一本廉价的诗集中被消磨,偶尔出去走走,但不会太远。有次,她看见鲁米的诗:“走出对与错的观念/有一片田野/我将与你在那儿相会”。那个年轻的男人的面容就这么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低下头,笑得很真挚。为着那一份虚幻的幸福带来的雀跃,她下床走出病房,慢慢消化平复心事。那些喜不自胜让她常常幻象在往后可以和那个人共有一时之乐。她将流连这种迷幻带给自己的喜悦,继而生出一种对未来的展望,并希冀一切成真,万事胜意。楼下批发商们争议着价位,居民房杂乱无章地分布,男人提着女人头发责骂。她神情复杂地看着那个被打的女人小心地捧着脸,头发散乱,颓然在地,缓慢仰视着男人。
马上便是出院的日子。出院的前一天,他依旧面不改色地给她换着药,一向偏着头的她突然转过头,静静地凝视着那个人,她抬起眉毛,歪着脑袋,露出微笑。四目相对,良久无声,悠悠荡荡,杳杳冥冥。
出院,终于。这次换药的是一个妆容拙劣的护士。她难过而不解地看着她给自己换药。她突然问到:“请问,医院换药的都是主治医生吗?”那个护士莞尔,说道不是,是护士。她的心甜蜜而痛苦着。但是今日他的不在场好像一种无情的宣判书,让她心坍缩溃烂。可一切终归无言,窗外的风逶迤而进,窥破着这一切的哑谜。
被家人搀扶出去。外面发光的房子,她默然,然后抬头,眼泪婆娑。
人群中走出一个男子,殊途。她凝望,然后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