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七这个姑娘,几日前我送她驾马远行,茫茫荒漠中一袭黑衣随着漫天飞舞的沙子远去了,哒哒的马蹄声也不知在何时消失了。
她仍像数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她时那般模样。那时她不过二十岁出头,眼中冷冷迸出的杀气就直叫人害怕了。后来大约很久很久,那块遮的严严实实的面巾我只见过被摘下来一次,那道宛如沟壑般的伤疤直逼着我的眼睛。
是什么能在二十几岁妙龄少女的脸上留下这样一道又深又长的印记,又是什么在她的心里狠狠地划过一道。她提过一次。在她冒火就下一家人性命的那晚,她向陌生人,也向我,张开了那个尘封已久的故事。
那样的情节,张口即为苦。
我们围坐在火堆旁,被救下的一家三口惊恐之余只剩连连道谢。她换换摘下面纱,脸上那痛苦的表情,像是撕开了伤疤流血给别人看。
"九岁之前,我的生活还算完整,一家人住在山脚下小溪旁,不是世外桃源日子却也不算拮据。母亲眉眼中流露出来的幸福是真的,比后来再多白花花的银子都要真切。可事情总是说变就变的。那一日忽而路过的强盗,一脚踹开我们家那山破旧的木门,嚷着怒着翻箱倒柜,这群饥饿的野兽带走了我们家许多粮食,只是粮食。父亲见他们必是饥民便没太多争吵,父亲晓得天下苍生,谁没有窘迫的那一刻呢。只见他们刚走出去,又有一人折回来伸手去拿床头母亲的玉坠。那估计很贵重吧,又或是很重要的东西。父亲连忙去抢,只道这个东西他们不准带走,谁知被两三拳打倒在地上。"她嘴角闪过一丝冷笑。"他们这两三拳不了恰好打死了父亲,他们只怕事情暴露吃上官司便一把火烧了我们家。"
眼前这团火忽明忽暗忽被风吹散,她的侧脸被火光挡住,像是要被吞噬一般,烧灼。我忽的督见了她的那条疤。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醒过来的,只是脸上忽而被烧了层皮去,当时还没有这么严重的,也不是道疤。"她轻轻合上面纱。
"所以从九岁那年我就开始流亡了,哪里都是我的家,哪里却也都容不下我。"
火花飞溅,她住口了。望着早已睡去的小儿,她的眉眼流露出一丝温暖。那一夜我昏昏睡去,只在梦里愿她平安。
后来我又在茶楼遇见她,她又絮絮说了好多,也许是因为她在茶楼里喝了些酒吧。"我以为很多苦日子该到头了,挨过师傅最后一掌后,我走得有些踉跄,也终是迈出了那武馆的大门。我依赖又想逃离的地方,当迈出去的那一刻,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花红柳绿的店铺,我却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了。许是练就这一身武功,就该是要报仇的吧。
起初我报仇的心没有那么重,或许只是恨,恨他们夺走了我原本幸福美满的生活。那份恨意在白天不易被记起,白日里我总是能遇到善良的人,能看到雅致的桥和桥下流动的清澈的水,映出我的倒影,随着水波漂动。
白天能听到人们的欢声笑语,我心里的痛总是会少一点。之前总是能相信这世间终有善多于恶,可是一到晚上,四面里那令人猝不及防的黑暗涌了上来,善良与微笑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甚至觉得白天的那些好心人怎么一到了晚上就换了一副嘴脸。一夜又一夜里,冰冷的墙,潮湿的柴火,我从噩梦中醒来,眼前浮现的全是母亲的模样,全是火光四起的景象。夜夜都做那样的梦。又梦到我从前在山上摘果子吃险些被毒蛇咬死,我果子还没吃几口就不省人事了。
要说多亏了师傅救了我呢,在他馆中待了六年,从未见他脸上挤出过一丝笑容。除了教我们练剑、打拳,逼不出一点温情。他是个冷面无情的人,仿佛做什么都不带任何感情,他只对我说:'你只有变强才能在这世道中艰难的活下去,活着太难了。'可我一点都不觉得他在关心我,所以我只能自己关心自己。我觉得我的善良打动不了任何人,那你说,我为什么还要善良呢。
十五岁那年,是我刚刚背上行囊走出师傅保护限制的网的时候,我遇见了张先生。不深不浅的缘分谁知道怎么就落到了我们俩的身上。"
她先是笑着,又带娇羞,后又湿了眼眶。酒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
"他长我十余岁,更像是兄长吧。也许是我太渴望爱了,又害怕去爱。其实也不是,我也说不清。"
她一直都是这样,渴望爱又害怕被爱。过着一个人的生活其实也没什么的,但当她的生命中出现了一位过客并为他留了一个位子的时候,她轻轻触碰他,敏感又小心,生怕他们的关系又进一步,更怕他的忽然离去。
"他也是位侠客,但我们不太一样,他身上的包袱好像很重,他心里积压的东西好像很多,他没对我说过,一直都没有。他并不渴望被我理解,也不需要。但是我需要,他却给不了我这份理解。他明白我的仇恨,也了解我的痛苦,他语重心长,但心里是一潭死水。
其实我只是需要他在打雷的时候能陪在我身边吧。我可以自己吃饭,谋求生路,也许自己过完这一辈子都行,但午夜梦回的时候,害怕的时候都只有我一个人。"
她又干掉一壶酒,双眼通红,我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她的眉毛没有皱一下。"
那我便待他如兄长一般吧,虽然心里真的爱慕他但也不敢说,不知道我是怕失去还是怕得到。得不到的感觉会好一点会更珍贵一点。他帮我的时候,他带我练剑的时候,尤其是那罕见的笑容在他脸上晕开时,我就知道是他了,也许这辈子就是他了。
可命运总喜欢戏弄我,给我希望又将我抛入谷底。一支冷箭从我面前闪过,他就在我身后。那道尘封已久的伤痕又重新被剌开,脸上的血模糊到我看他不见。他倒在血泊中,我眼看着他呼吸逐渐急促,又缓慢下来,看着他嘴里、胸口、手指间,好像连眼睛都在流血。九岁那年的恐惧一下子就从背后袭来。
我望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看着他在崩溃的边缘徘徊,却又像是得到了某种解脱。他只讲:'七七,不要带着太多仇恨生活。'我猜他一定是被仇恨杀死的,是他自己逼死了自己。他活着的时候一定要带着仇恨生活一天又一天,他寻找仇恨、追赶仇恨,他似是报了仇,最后眼角流露出来的竟有一丝满足,他像是完成使命般走了,唯剩下我一个人。
我以为我会为了张先生好好活着,放下仇恨,找到他曾经口中的故乡,或是在哪个地方隐匿了一生。我一边疯狂搜寻着仇人的消息,一边又劝诫自己总是要保持善良的。整日在矛盾中徘徊、犹豫、踌躇。我以为报仇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情了,找到他们一个一个灭口之时,也就是我离去之日了。但我总想到他们也有家人,也有生活,上天能夺走我的幸福,我却没法夺走他们的生活。我曾一度困在黑暗中无法自拔,到不了我我想要的将来,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是了,我是在她困顿的时候遇见她的,风声急促凄冷胡同里,转角处是位姑娘。她蹲在角落里,一口干掉酒壶底,泪水差点溢出来,春日的深夜虽凉却很美,她起身站在梨花下,良久,那晚的月色很亮,亮到我能远远地看到有水从她的面庞止不住的流过,不停。她抱着梨树,缓缓蹲下,在啜泣中肩膀不停地抖动。
这样啊,想必是心里失去了很重要的人吧。总有些人刚刚从你心里搬走时会扯住你的心弦,让你不敢呼吸,怕空气中没有了他们的味道,那种钻心的痛总是要持续一段时间的,不过那段日子熬过来了也就是熬过来了,时间会滤掉很多情绪,悲伤也不能一直赖在你心里一辈子都不走,是不是怕有些人赖在你心里一辈子都不走呢,总归是痛苦的。事情总会过去的,可是从来没有人懂的在真正悲伤的时候如何坚强地度过这段时间。
"七七,不用着急走出来的。"七七在众人喝彩中、推杯换盏中,伏在桌子上睡着了。她刚要的一壶酒,又来了,只是她没力气再一饮而尽了。
"店家,你们这茶楼也卖酒的吗?"
"客官有所不知,许多人来茶楼不仅是想喝茶听戏的,更多的想讨一杯酒,酒馆太乱,市井太闹,茶楼清净人少,客官想必有些心事需要在咱小店想想。"
七七,这壶酒是我的了,可是我并不准备想他。
最后一次见到侬七,是前两日,她驾马欲行,黄沙漫漫迷住了我的双眼。七七要去大漠的西端了。一年前她找到了仇人,我没问下去结果是什么,我觉得无需问了,因为七七的脸上少了些许阴暗,多了几分平静。
她不握鞭子,不驱赶马儿,可那马似乎懂得她,带她一路疾驰,她消失。七七日后的生活一定与我想象的别无二致,在大漠的那一端建个木屋,里面藏着她爱读的书,有时也抚琴,有时也吟诗,白日里不见来人,只听风声簌簌,夜里也许做个飞天大盗,做她觉得对的事。我是羡慕七七的,因为她有能力做自己想做的事。她无牵无挂了,她逍遥自在了,也许心里还有石头罢,也会慢慢移开的。不知她夜里还会不会突然地落泪,恍惚地心悸,一瞬间的害怕打破夜的宁静。
七七,别被仇恨相拥了,放下你心里的重重芥蒂,放下焦虑和不安,别把自己束之高阁。
有些话,你从未对我说过,但我能懂得你心里的苦,人间数十载的光阴本不算漫长,只是怕你心里阴冷,漫漫望不到尽头。
愿你向阳而活,再驰骋归来,我仍在梨树下等你,等一个岁月静好的烂漫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