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读庄子

《红楼梦》被蒋勋这么说,简直是没有败笔,没有遗憾,没有一处是不充满人生解读,没有一处不是【真实】的。

这个生意经好,蒋勋这位大叔是个导游,带你游中国古典园林;他也是一个能帮你解释居民特征的大观园老住户,认识每个主子和每个仆役。他还知道红楼外面的好多事,叫你在大观园里,还时时回到你中学、你亲戚、你听过的西方故事里,某些时候觉得算是个人生讲习所。这人的语言很通俗,说话很平和,虽然带着那种腔调,却不叫人反感。他挺像老师或者辅导员,对年轻人的喜怒笑骂,他一律带着欣赏和理解,带着笑意去观察。

昨天听到宝玉读庄子的一段,不由得对着年轻时候的自己做了个鬼脸。

那大概是第21、22回里的一个生活场景:来访的史湘云和林黛玉都在一个屋子里住着,宝玉便恋恋不肯离开那里,半夜被袭人叫回去胡乱睡了一觉,清早未及梳洗便迫不及待地又去了。两个才醒转的小姑娘也不赶他走,自顾梳洗了,想不到宝玉竟然要了湘云的洗脸水给自己洗脸,害他自己屋里的几个丫鬟白等白折腾。袭人因为这个堵了气。本来情有可原,偏偏别人都可以生气,唯袭人生气不行,袭人是宝玉的姐姐,宝玉的娘,这个只会呵护他的人,如今也冷笑起来,也赌气起来,宝玉可受不了啦。蒋勋这时候加了一句插叙:失意的时候,是最好读庄子的时候,让我失笑。宝玉果然进入了读懂《庄子》的境界,大彻大悟:【故绝圣弃智,大盗乃止;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剖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

总之,万事不布局,不经营,不刻意设矩,才得天然真意。宝玉因此想到,若不是这些姐姐妹妹们太美貌太灵气,哪有他现在的这许多烦恼。他读完挥笔写下这一段的续篇……。续毕,心意大舒,掷笔就寝。头刚着枕,便忽然睡去。

嘿,这场景!

偏巧接下来又有了下一件冤枉事:宝钗生日那天大家看戏时,史湘云无心,说了一名戏子长相犹如黛玉的话。蒋勋辅导员这时候站在一旁说:人最怕的,是在恋人面前出丑丢脸。若宝玉不在场,黛玉也许未必会恼,偏偏宝玉不但在,还摆手示意湘云不要说出来。所以黛玉的气不在于湘云心直口快,倒是在于宝玉在场并且如此动作。对宝玉而言,他深知黛玉的心结,本好心想提醒湘云,结果反而得罪了大剌剌的湘云。更糟糕的是他跟湘云解释的话,又被黛玉听了去,黛玉自然更难受了。这一场又让宝玉想起《庄子》:【细想自己原为怕他二人恼了,故在中间调停,不料自己反落了两处的数落,正合着前日所看《南华经》内“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这一开悟,他便释然很多,于是写下一联佛偈,随后掷笔,安然睡去。

这一场情节里,巧妙地融入了作者的读书心得,而且是少年时的心得,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心得。这是很熟悉的章节、很熟悉的做法,很熟悉的想法,很熟悉的心路。所以我给少年时自己一个鬼脸。

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读一本书读到完全进入作者设计的生活的场景,是作者的成功,也是读者的成功。解说旁白用那极端仔细(让我想到认真吃螃蟹时的那种投入和耐心)和翻来覆去的惊叹讲解,是在帮人入境——古代之境,小说之境,游戏之境。

———开始我觉得480讲我肯定听不完,现在庆幸我才听到四分之一,还可以听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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