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婆已经87岁了，还是住在老房子。我小时候经常去外婆家住，她家烧煤炭的火炉、外公过年写的对联、白瓷碗里的土鸡汤、小路上的牵牛花都历历在目，是我童年的伊甸园。
长大后，外婆越发老了，再去外婆家心境也不同往日，有了些微的怆然。老人越老，家里的事物，也好像跟着老了。
右房和左房
外婆家是个小四合院，站在院前，房子分为左边的房，右边的房和中间的房。
中间的房是仓库，不住人。左房的布局主要是外婆的卧室、饭厅、厨房。右房则是外公的卧室、祖宗牌位、摆电视机的客厅和厕所。
童年时期，对我来讲，外婆家的左房和右房是各司其职的。左房负责吃饭睡觉，右房有电视机，则可以和表兄弟打红白机：是魂斗罗、双截龙之类。到饭点外婆一个个喊名字，我们就暂停游戏，和卧房里的外公一起去左房吃饭。
在我的潜意识里，左房代表了外婆，右房则代表了外公。
外公去世后，这几年外婆一个人住，于是右房也渐渐荒置。为了方便外婆，家里人在左房新修了厕所，饭厅买了新电视，右房独有的功能移动到了左房。
我也是在最近才意识到这一点——左房的功能越来越齐全，用不上右房了。右房紧紧封锁，也只是逢年过节祭祀、存物时才开放。我这几次去外婆家，都没有踏足过。
外公走后，右房就这样没了人气，矗立在院子里，很孤独。左房则迎来送往，会烧火炉，会传出电视机的声音、人们的交谈、小猫的鸣叫，显得有生气。相较而言，右房只有外公无人问津的旧书、他们的退休奖状、老家具和积重的灰尘。
现下外婆也很少再去右房——因为没什么去的理由和必要，时间把两个对称的房子变得不再对称。于是右房的荒凉孤独，好像衬得左房的热闹，也跟着寂寞了起来。
外婆想知道一些新事
我生性懒散，连话也不爱和人说，怕麻烦。有什么事心里明白，自己慢慢想，不太热衷跟人面对面讨论。
但对外婆是例外。
外婆没上过学，一生都在遗憾父亲重男轻女，不让她去读书认字。
所以，外婆有时会对一些新事感兴趣，比如英语有没有汉语难学？网络空间是怎样的？世界上各个国家又是怎样的？为什么年轻人会这样那样…
每次她问到我，我就搜肠刮肚地解释，解释不了的就百度。以至于她连提出问题也无力时，我就帮她想问题，为了扯到新的话头上去，多说一些。
她问得很认真仔细，眼神时而落寞时而有些光彩，说到兴处，便会若有所思地点头。
外婆这么大年纪了，知道这些其实没什么实际意义。但那一瞬间，我觉得她就是全世界最应该知道这些事情的人。
永远不会长大的猫
外婆一个人在家寂寞，所以准备食物在家里，野猫就来吃。外婆也不会去“撸”它们，只是用眼睛看看这些小兽在房梁攀缘，在院子梭巡，在火炉旁懒懒地卧倒，经常叫几声，也不知在说什么。
她身体不好时，会静静地坐在火炉旁，家里有上蹿下跳的动物，才有些生机。一些猫无处可去，待得久了，就留下来陪外婆安度一部分没有外公的晚年。
它们对外婆来讲，是永远不会长大成为成熟中年，不用出去工作，结婚或者打麻将的孩子。
快过期的牛奶
外婆家是敞开的院子，所以友邻亲戚喜欢来看望她，迎来送往的过客很多，会送礼品。他们最喜欢送老人牛奶，所以外婆家牛奶很多。
每次去外婆家，外婆叫我多喝牛奶，因为她一个人喝不快，所以每次我都能喝牛奶喝到饱。
面对那一箱箱小山似的、寓意健康、但又行将过期的牛奶，外婆有一种无法消受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今时不同往日，物质丰富了，“健康”的距离似乎与人越来越近，可在自然的衰老前，它总是还有距离的。
长生不老
外婆一个人在家寂寞，长大后，我陪她看了两天她最喜欢的《西游记》。开头孙悟空在花果山称王，目睹手下老猴死去，左右告知：“生老病死是天数，无可奈何。”孙悟空厌恶死亡，不愿如此，要终日和旁人相聚。就决定出海寻仙，找长生不老术。我心里一动，转头看外婆，突然想起世上原没有仙山，也没有长生不老术，后辈也并非神通广大的大圣。隐约就有了无从言明的难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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