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一个你

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鸿雁》

如果每一杯酒都需要一个由头,那今天你准备把自己灌到什么时候?路上的灯明明暗暗,风吹得树叶也簌簌作响,可回家的路却是越走越长。

秋风秋雨秋夜凉,寻草寻花寻深巷。我与他在一条老街的花店相识,我是路过欣赏,他是进店选购。

老板是个闲人,开店不为谋生,一个江湖故事换一朵花,全然是份生活的乐趣。


“老板。”

声音并不响亮,如同是从街坊聚集闲谈后归家。

“哎!又来啦!”

想来是个老顾客。

个子不高,长得清爽,社会人裹挟着一股书生气,这倒真是头回见。本是要走了的,见到这番情景我便又佯装赏起了花。

玫瑰太艳,白菊太素,百合倒是不唠叨也不至于太文静。

他的故事被记在秋天的落叶上,长长的思绪被桥上的风吹得很远很远……


南方五月的阳光已开始变得燥热,一身短袖牛仔,搭上一双运动鞋,少年的他是个自由的人。

“你还记得多少?”我问。

“大概都忘了吧。”他的手捧着咖啡,如同是呵护着一朵刚开的小花。

“只记得那双牵过的手,那片吻过的唇,那颗悸动的心。”

“那不是还很清楚嘛!”惊喜与好奇一下子塞满了我的大脑。

“记不清了,何时、何地、何人、何事,管他呢。喝吧,咖啡会凉的。”

“凉了加块冰就行,也能喝。”

“伤胃。”


那一年,他二十三,算是个刚离开象牙塔的小刺头。对人情社会一脸嫌弃,为摸爬滚打心力交瘁,全世界都充斥着各种“不顺眼”与“想不通”,生活与理想的夹缝中散落着太多的残渣;他亲眼见过,是从一页页翻过的日历本中掉出来的。

如果一座城市无法唤醒懒睡的你,那也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没有理由,累了;想走。


“我送你吧。”

“不用了,他来接我。”

脸上佯装挂着笑,抓了抓自己的衣角,“那——再见”。

这是他唯一还能比较清晰回忆出来的画面;其实我知道,在他心里每一个瞬间都还是如同当天,每一个动作、每一句问候,都记得。

“当时真的希望能再见吗?”我追问。

“不知道,可能吧,其实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了。”

他嘴角的笑给我一种淡淡的美好,可能是那个未曾遗忘却不再深刻的人,可能是那段不想结束却终究天涯的情。

“那现在如果见面,会是什么感觉?”我似乎完全没有考虑当时问这个问题是否合理。

“开心吧。”

他转过头望了望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与似有似无的叹息。

咖啡凉了,去喝茶吧。能再续的,至少能是温的。


那年,我二十二,毕业。

那天是生日,走出校门的那一刻,世界不见了。

回到出租屋,一个不到十平米的房间,满满当当地塞满了各种东西;蒙上被子、倒头就睡。

毕业典礼、鉴定总结、材料清理、统计表格、签名盖章、集体聚餐、余额退还……

那个春天很陌生,那个夏天很难熬。

四十二天,三百五十一个小时,十三瓶红牛,六十七颗润喉糖。

忙了太久,累了;想走。


你说什么是等待,什么是离开?

如果坐下是等待,那行走便是离开。

我们一路走,一路丢。最深的脚印都留在青春的雪地里。

见过的人不多,遇到的事不少,这一生都在相遇与别离的路上。有的人说了“再见”后又再相逢,有的人说了“再见”却抱拥成了“永别”。

一架架飞机在空中留下踪迹,环城河的水也载动着一支支乌篷,这一切如同时间一直向前奔走,发了毒誓绝不停留。


“嘿,好久不见。来买花吗?”

“是啊,你好啊!”

还是同一家花店,还是同一个他。曾经问过他买花是送给谁,只说:你在大街上随便遇到的一个人,都是别人拼命想见的那个人;所以买一束花送给自己。

“你有什么推荐的吗?”

对于他的询问我很是惊讶,我不是一个爱花的人,更不是一个懂花的人。

“门口的狗尾巴草就挺不错!”我不知道这个玩笑能否敷衍过去。

今天的他竟然真的只带了一根狗尾巴草便回去了。

“有空一起喝酒啊!”我追出花店,冲着他的背影喊。

“喝茶吧!”

是什么时候开始,酒精的豪肠壮气被换成了茶香的养生修性?

时至今日,那日午后“喝茶”的允诺一直不见兑现,而那个带走狗尾巴草的男人也没再出现。

慢慢地,花店搬了——关了——


车窗外又是淅淅沥沥的雨,颗颗水珠满口吞入了点点霓虹。这座城市和我有什么关系?这我说不清。这条路我走过,这班车我坐过。你如果问我在想些什么?

每当夜幕降临,田野总是一片漆黑;黑暗之中总会有光亮,或是月光,或是灯光。我记得那忧伤的灯光,独自站在高处,独自俯视行踪。


石板路,雕花窗,一盏冷月袭清江;青梅烈,竹马高,三抔黄土醉菊花。

“你也来看书?”远远地我就认出了他,坐在那里的样子极其熟悉。

“是啊,好久不见了。”他抬起头来,手上捧着书;书名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里面是一个个的故事,后来我也买来读了一遍。

“最近都去哪里买花?”一时找不出话题,我便随口问道。

“不买了。不过要谢谢你啊!”

“谢我什么?”突然的感谢让我有些迷糊,一没送礼,二没办事,这一句感谢又是为何而来?

“你推荐的狗尾巴草,挺好的。”他放下书,同我一起出了书店,说是要请我吃饭以表谢意。我也不知道自己推荐的狗尾巴草成就了何等的丰功伟业,竟是一句感谢所承载不了的,且需再加上一顿饭方可作罢。

空气变得越来越热闹,人流变得越来越拥挤,目光所及,到处都是灿烂的笑脸……

“他们真的都那么开心吗?”我转过头问他。

“他们需要开心。”

“你听过《难忘今宵》吗?”他侧过头反问我,满脸笑容;我没回答。对于这首歌已经太过熟悉,足以让人忘记在那歌词中溜走的便是一段段珍贵的时光。


那年,他二十五,一个人,再加一个人,等于两个人。

哪有什么刚刚好的事情,只不过正想漂泊,正想孤独;正想安稳,正想陪伴。

因为出现,所以思念。

一起吃饭,一起旅行,一起做梦,一起分手。

好幸运,那时候,还能哭。

你知道等待吗?

你知道离开吗?

等待就是站在原地看人来车往,不是坚定,而是迷茫;而离开就是离开,是慢慢回忆自己,渐渐痛恨自己,缓缓放下自己。


那年,我二十三,我有一件衬衫,是白衬衫。

不怕夏夜的蚊虫,不怕冬天的雪风,不怕凌晨的大街,不怕命运的捉弄。

终于发现,生活就是生活,恶意的世界容不下一颗沙,苦涩的人间融不掉一粒糖。

这家麻辣烫我们一起吃过,这家超市我们一起逛过,这首歌我们一起唱过,这朵花我们一起等过……

生活中的所有习惯不都是因为有一个人出现,把他的生活方式掰了一小块与你共享。

如同是某个姑娘让我爱上抹茶,某个姑娘让我爱上民谣,某个姑娘让我爱上夜晚,某个姑娘让我爱上太阳……

后来,姑娘走了;我遇见抹茶总是欣喜,听到民谣总是欣赏,走在夜晚总是享受,邂逅阳光总是念想……


那年,他二十九,两个人,又减一个人,等于一个人。

你听过《十年》吗?你记得最后一句歌词吗?

“好久不见。”

“不如不见。”

慢慢靠近那座桥,慢慢走近那块石板,那一夜就是站在这里,说了再见;接过礼物,满心欢喜。

钥匙扣还在,回头却不见故人。

一碗小菜会有一个故事,一杯咖啡会有一个故事,一张票根会有一个故事,一句口头禅也会有一个故事……你要相信,生活的所有都会有其所关于,生活的所有都会让你值得一生。


“嘿,好久不见。”迎面走来的他脚步非常匆忙,如果不是我看到,或许便是转身擦肩。

“好久不见,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先走了。”他渐渐放慢脚步,冲我点头微笑。

“嘿,好久不见。”他看起来胖了一些,我猜他应该已经忘记狗尾巴草了吧。

他还是冲我微笑,只是未放慢脚步,似乎在赶时间。“我去接孩子放学,有空聊。”

“嘿,好久不见。”

公交车上很吵,报站声如同悬在头上;坐在身旁座位的他一直盯着手机的聊天消息,看上去很忙。

“你好啊。”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礼貌;之后两个人一直捧着手机,直到最后下车也没记起要和他说一句“下次再见”。


柴火噼里啪啦喊得声嘶力竭,油烟味混杂着辣椒面的味道往鼻子里猛窜,长短的签子摆在桌上,空酒瓶站成了树林。

睡过女人才叫男人,点烟干杯才是兄弟,烧烤摊可能也就差这副对联了吧。

“都他妈给我喝!满上啊!养鱼呢!”

浓烟润肺,烈酒助眠,签子上的是美食,也是故事。

“老板,一个故事换一根签,成不?”我举着一串五花肉,信誓旦旦地问。

那你该要把我这摊子给吃穷咯!”老板有些激动,唾沫星子在黄色的灯泡下尤其耀眼。

“老板,你知道什么花是爱情的象征吗?”

“玫瑰啊!红的才算!”说这话的时候,老板的眼睛都在放光;可能每个男人都曾相信过红玫瑰吧。

“错!是狗尾巴草。”我突然有一种如同赢了比赛的兴奋涌上心头,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老板的眼神中闪出一丝迷惑与失望,便低下头继续烤串,嘴边甩出一句“这破玩意儿也不是花啊,能有啥意义?”

我走到老板旁边,佯装深情,“意思是——好久不见。”

“不如不见!滚!”


东倒西歪的男人站成一排走在路上,都喊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口号,没人知道他们想的是什么,也没人知道他们要去哪儿。

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到我的出租房楼顶上开了一朵花,我搬了一把梯子想去摘,等再抬头,那朵娇艳的花却又变成了狗尾巴草。

“咋的了?喝酒喝疯了?” 身边的女人使劲摇醒了我。

“没啥,做梦了。”

“梦见啥了,给你闹腾成这样?”

“一个普通的梦,只是本不该如此。”


星光亮了,酒醒了,梦也醒了。

“我给你去倒杯茶。”

“开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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