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额尔齐斯河的午后

                          作者•彬燕

我弟把母亲从云南无量山旁的澜沧江畔带到新疆阿尔泰山的额尔齐斯河畔。

从祖国最西南的边陲到最西北的疆界,跨越近五千公里,山水风物全然换了模样。

留她独居老家总让人悬心,接来北京又住不惯。好在孙子在布尔津上学,我弟也在当地开店,既有亲人作伴,孩子又是老两口亲手带大的,祖孙间格外亲厚。

侄儿告诉我,奶奶方向感极好,常独自去额尔齐斯河岸散步,穿街走巷总能寻路而归。

从前竟未察觉,我家老太太才是这个家族里最聪慧能干的人。

听孩子说老人保持着规律的作息:午间小憩,晚十一点入睡,晨七点起身。新疆日落虽迟,这般作息已属难得。

只是她仍会念叨失眠,女人天生心思细密,能安眠的实在不多,比男人多些牵挂与思虑。

有个哈萨克族小姑娘在店里帮忙,我妈总爱拉着那孩子絮叨。

从缠过小脚的外婆讲到孙辈闯荡的山河,把攒了一辈子的故事从云南边陲驮到了北疆草原。

别人听不听得懂不打紧,她只管把往事像晒毡毯似的抖落开来。

我弟陪她遛弯时,两人多半只是闷头走路。

我家老太太的脾性我最清楚,光带着溜达可不成,得给她讲那些沾着历史尘土的老故事。

这般她才能把故事当土特产捎回老家,逮着街坊邻居献宝似的说:“我孙儿学堂边上那条大河哟,闺女说河水都往北冰洋淌,早年间还能通航到苏联。”

等暑假吧,我寻思着得慢慢给她补全这故事。

侄子说:“姑妈,奶奶昨儿给我喊魂呢。”我憋着笑直摇头,这老太太,硬是把叫魂从滇西传到了中哈边境。

要说家里最离经叛道的,怕是我这坨牛粪堆里长出的异类,打小就没让那些老规矩拴住过腿脚。亲戚们虔诚地叩拜神龛、传阅符咒,我却未受丝毫影响。

侄子来布尔津读初中已有两年,懂事又生得俊朗,尤其热爱跑步运动。每逢夏秋日傍晚,总能在额尔齐斯河畔看见他跑完五公里后泛红的脸颊,笑起来时小虎牙若隐若现,面颊上的酒窝更添几分灵动。

如今他已能熟练打理店铺事务,完成作业后主动承担打扫工作,假期还能独立值班。虽然学业成绩不算突出,但以他踏实肯干的劲头,将来社会生存应当不成问题。

母亲告诉我,每天走到很远的地方散步,绕着布尔津的座座桥梁徘徊,却越走越觉荒凉。

异乡的语言像无形的墙,没有能说话的朋友,不会讲普通话的困窘,恰似我们在异国不懂英语的窘迫。

我懂得这份孤独的重量。她七十余载的人生里,父母与伴侣相继离去,真正的孤寂此刻才悄然降临。而我的孤独,从十四岁背井离乡便如影随形,在漫长的岁月里,我学会了与这永恒的旅伴和解。

弟弟阿福正为店忙碌,过些时日会带她去禾木散心。我要等到暑假才能赴她身旁,带她穿行在伊犁各县我的民宿之间。儿子待她体贴,只是我弟终究是粗线条的大直男,欠缺细腻。

阿尔泰山的雪水已汇入河流,额尔齐斯河的波涛却冲不走母亲的愁绪。那个踽踽独行的背影,沿着河岸蜿蜒成没有尽头的曲线,戈壁的风围着黄沙年复一年掠过,始终拂不去岁月刻下的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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