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s ich besitze, seh ich wie im Weiten,
Und was verschwand, wird mir zu Wirklichkeiten.
仍然拥有的彷佛从眼前远遁，
已经逝去的又变得栩栩如生。
——歌德《浮士德》
【目录】
魂伶Ⅰ：光之碎片（1）
魂伶Ⅰ：光之碎片（2）
魂伶Ⅰ：光之碎片（3）
魂伶Ⅱ：在火焰中永生
魂伶Ⅲ：落水狗的救赎之路
魂伶Ⅳ：古镇迷雾中的人影
魂伶Ⅴ：当列车停站之后
魂伶Ⅵ：背着你一路跳跃
魂伶Ⅶ：镜之回溯
魂伶Ⅷ：七日后的七日
（一）
楼道里弥漫饭菜的香味。
飞机的长途奔波，让此时的宋详又冷又饿。即使已到家门口，他的耳膜依然生疼。
宋详已经习惯了在楼道中艰难攀爬，无论哪一次，都会在心中萌生奇怪的既视感。不真实的似曾相识，或许只是一次又一次相同经历欺骗了自己的大脑。
或许上一次，是自己应酬之后的醉酒。宋详模糊记得，那次自己也在艰难攀爬这五层楼梯，并且在四层的楼道上发现了一位倒地不醒的邻居。同样是醉酒，宋详之所以没有害怕，是因为这邻居的轻微的鼾声。宋详只是推了推这位醉汉，含糊地问了声是否需要帮助。但这并非意味着宋详是个热心人，至少这栋楼里的邻居，他一概不认识。这与乔迁新居并没有关系。
宋详只是兔死狐悲了一瞬间。因为下一个躺在楼道里酣睡的可能就是自己。
昏黄的灯泡闪烁着，恍惚间竟然熄灭。
宋详心里咒骂了一句，用力跺了跺脚，但声控楼道灯依旧没有亮起。空气中的饭菜香味居然也随着灯光一起消散无影，竟隐隐飘来了一股臭味。
这并不重要。两天内往返2000公里，已经掏空了宋详全部的想象力。
钥匙。宋详又开始抱怨新居的防盗门，每次打开房门都必须努力摸索钥匙孔，转动时的手感体验极其糟糕。
但这是新家。耗费了他与妻子十年青春年华与全部积蓄的新家。
至今，宋详仍然为了偿还它的巨额贷款而四处奔波。
这并不重要。当眼中已充盈了明黄色灯光的时候，其他的奇怪联想也好、奇异的既视感也好、或许有的幻觉也好、不经意的抱怨也好，都不重要了。
不大的客厅，只布置了餐桌、电视机与沙发。但对宋详而言，只有沙发的存在，是有意义的。他难得归家享用晚餐，也几乎从未打开过电视。
厨房里传来妻子与女儿的对话声，磨砂玻璃门上透出她们两人的影子。脱排油烟扇的响声遮掩了宋详开门的声音，或许她们并未发觉。自己难得在她们睡着前回家，或许才是真正的缘故。
宋详没有去打扰两人，而是径直走入狭小的洗手间。洗手间很暖和，暖风机似乎刚刚关上，一股香皂与洗发剂的味道。镜前灯也被换成了明黄色。
宋详用热毛巾捂住眼睛与口鼻，静静等待了几秒。
但等他放下毛巾重又睁开眼睛时，发现灯光熄灭了。
这似乎不是第一次被恶作剧了。洗手间的灯光开关被安装在客厅，这是最初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如今成为女儿与自己的之间小恶作剧。
宋详笑着，正想等待女儿在门外的笑声。但很快，这种期待便成了惶恐。因为洗手台上的锈迹，以及一阵恶臭。
他冲出洗手间，客厅里也是一片黑暗，冷风穿堂。
他看向厨房，磨砂玻璃门关着，但里面也是一片黑色，没有人影。
宋详只是站在客厅里，不敢去打开厨房的门。不敢去回忆，不敢去细想。自己的幻觉？还是梦境？或者之前的才是幻觉？她们，究竟还在不在？
努力醒来？但似乎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宋详也没有想去打开灯，他害怕那些开关早已失去了作用。他终于鼓起勇气，推开了卧室的门。
卧室里又是一片明黄色的灯光。床上厚厚的棉被高高隆起，似乎是睡着一大一小两人。床边摊放着一本故事书。这与每次深夜归家的场景，依旧是一样的。
宋详不去联想，不去在意该死的既视感。也不敢掀开被角。
他回头看客厅，又恢复了一片明黄色的灯光。
他心安了。和衣斜躺在床上，也不去看身边的人，任凭灯光明亮着。就此昏睡过去。
（二）
文骞通灵事务所。
现代化的办公设施，玻璃通透。在冬季阳光极好的天气，所有百叶窗都被高高拉起。
深蓝色的墙壁上，挂着通灵师的历史故事。尽管自通灵术被科学证明真实存在至今，也不过40多年的历史。但通灵术作为巫术而存在，已经有百万年。显然事务所并不拘泥于科学。
通灵师与律师、注册会计师一样，成为合法职业，也不过20年时间。通灵事务所的生意却已成为殡葬行业中的重要一环。但在整个殡葬增值服务项目中却属于微利行业。大部分人愿意在葬礼、骨灰盒与墓地上花大笔的钱，却在灵魂的处置上锱铢必较。
学徒，在别的行业被称作为实习生。但为了让通灵师看上去有点历史传承的味道，事务所的创始人也是目前唯一的注册通灵师岳文骞坚持了学徒的称呼。
通灵与侦探一样，三年未必能开张，开张也不能吃三年。所以大部分时间，岳文骞与其他通灵师们都在忙着四处招揽生意，极少坐在办公室里。仅有的两位学徒，却能够在落地玻璃窗前悠闲地晒晒太阳，消磨着漫长的转正期。
转正，首先得要独立完成通灵任务。但粥少僧多，日常的业务，连正式的通灵师尚且喂不饱。不少通灵师已经入驻各大医院的太平间，所谓关口前移、服务靠前。从墓地现场到殡仪馆追悼会，再到死亡后的第一时间，通灵师已经将推销服务的阵地推进到了极致，就差到晚期肿瘤的病人床头推销了。
所以，转正，始终遥遥无期。
两位学徒穿着通灵师标准的连帽大长袍，手捧冒着热气的咖啡，依靠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懒洋洋地讨论着最新的电视剧。
喵拉把追更的小说读完，波迦把动漫新番看完。这就是通灵师学徒的日常。
“喵酱，好无聊。”波迦放下手机，呻吟道。
“波酱，下午逃班逛街吧。”喵拉也恰好刷完屏，提议。
“我们这样真的好吗？”波迦纠结。
“大姐没生意，又不怪我们偷懒。”喵拉安慰。大姐就是岳文骞大通灵师，平日在事务所里，所有人都喊她大姐，其实也不过比其他人大了几岁而已。
“好想接个大项目啊，最好给哪个亿万富翁拘个魂，或者替他儿子女儿讨要保险箱密码也行。”
“口气好大，拘魂通灵，我们这里谁会啊？大姐也不过是帮人家做做灵魂感应，还是用感应器测的呢。”
“电视上不是说的嘛。不能通灵，我学什么通灵术啊。”
“学校里你学到真本事了吗？”喵拉漫不经心道。其实所谓灵魂，早就被科学证明就是脑电波的残留。而所谓灵魂感应，不过是用些检测设备捕捉电波而已。至于通灵也好，拘魂也好，都是高端能力，对于仪器设备的要求更高，不是小事务所能够负担的。
电话响起，没有人接听后自动转为录音放了出来。但只发出了一段滋滋声。
“我就说电话录音装了也没用，没人会愿意留言的。”波迦撇嘴道。
“至少多个联系方式嘛。邮箱、电话、传真、办公室，都得有啊，否则谁会找上门呢。”喵拉解释。
“都是些莫名其妙的咨询。哪里会有真的业务上门啊。”
传真机适时响起。
“咦，不会又是代开发票的垃圾传真吧？”
“你去看看……算了，我去吧，你继续窝着。”喵拉笑着，从软绵绵的沙发里艰难起身。
“波酱……”
“嗯？”
“来大单子了。”喵拉呆呆地看着传真件，“抓鬼呢！”
（三）
“是这里吧？地址没错吧？”喵拉问。
“没错，就这儿。”波迦盯着手机导航，仔细比对后确认。
“半小时前你也这么说过。”喵拉质疑。
“可我没让你直接上楼敲门啊？”波迦反驳。
“是你直接问人家，要抓鬼吗？”
“抓鬼需要遮遮掩掩吗？那老头何必这么生气啊，都21世纪了，抓鬼又不是很难为情的事情。”波迦嘟嘴。即使敲错门又问错话，也不用一言不合，就破口大骂嘛。
“波酱，你没看到那老头刚死了老伴儿吗？灵堂还设在客厅呢！”喵拉无奈作扶额状。
“反正就是这里没错啦！咦，你看……”
在一楼门口，两个穿着黑色连帽长袍的通灵师，正在与一位老太太说着话。老太太一脸悲哀凝重却又茫然的表情；通灵师却语速奇快毫无停顿。典型的推销场面。
“……你看啊，你老伴儿生前爱跳广场舞，现在身体没了，灵魂却还想着跳舞啊，哪里放着音乐他就冲哪里去啊，要想留住他的魂就得让他继续能跳舞，要人跳舞就得腰腿好，要灵魂跳舞啊就得靠通灵啦！你看这里，哦，字小您老花看不清，没事儿，我读给您听啊，只要在家里放着最新型号的灵魂跳舞毯和灵魂音响，就能让灵魂舞动、让生命再续……人鬼情未了您老看过吧，对嘛，人家美国片拍的是科学啊，要有音乐，才能引来魂儿嘛。价格嘛，最近在优惠期间，就是说可以打折啊，为啥打折呢，就是因为马上过冬至了嘛，鬼节，那是鬼魂出门淘货购物的日子啊，咱们也得打折促销，原价两万八，现在只卖八千八，只卖十台，卖完为止。别嫌贵啊，您看您老伴那墓地多少钱，一年见几回？您老伴那骨灰盒子才看了几眼，万把块就埋地里了？您老伴那口棺材，甭管啥木头啦，您也就见它一回，就烧没了……所以啊，这东西精贵，是有精贵的道理的。您老把这音响往客厅一放，跳舞毯往地上一铺，嘿，那灵魂就得在那儿可劲跳，跳累了不怕，咱这里还有灵魂补药，保健品啊，都是些滋阴补阳的天然草药，灵魂不吃饭不喝水，就靠这天地灵气，灵气您懂不，崂山道士啊龙虎山天师啊天天窝山上打坐，就是为了吸那地方的灵气啊……您家老伴喜欢麻将不？哦，不搓麻将，爱打扑克？这好，这爱好不错。咱这里还有配套服务，灵魂扑克，一副管用一个月，第一副咱送您，但一个月就失效了，买十二个月咱送两个月。不贵，就八百八，友情价，打过折的……”
喵拉已经听傻眼了。波迦听着不对味儿了，这是在抢单子啊！职业道德还要不要了，人家明明是先发传真来事务所的啊！
波迦冲上前去，对老太太说：“咱来抓鬼啦！您老要的服务，我们事务所都能干！”
老太太没听明白。原本滔滔不绝的通灵师戛然而止，原本和煦的微笑瞬间冻结。
“啥？你说啥？”老太太问。
“您老不是要咱们上门抓鬼吗？您说您家发生了奇怪的事情，灯一关就有鬼，灯一开就……呀，不对，您老有妻子女儿吗？”波迦慢慢觉得客户信息不对劲。
“小姑娘，您觉得老太太有妻子吗？”黑衣通灵师嘿嘿笑着插嘴。
“小姑娘，你说抓什么鬼？我老伴刚走没几天，你要抓他干啥？”老太太懵了。
“小姑娘，你少说几句……老奶奶，咱上楼串门呢，您老继续啊，继续，别管我们，哈哈哈，哈哈……”喵拉一把拖走了波迦。
“别拉我呀，你没看到他在忽悠吗？”波迦挣扎。
“小姑娘啊，你说啥？先好好学学怎么玩灵魂感应吧，通灵拘魂的事情，还是少操心点儿，大人们很忙的。”黑衣通灵师眯着眼睛问。喵拉与波迦正穿着学徒通灵师制服，都是浅灰色的连帽长袍，所以被一眼看出了身份。
“别拉我，我要和他拼了！”波迦挣扎。
“可别来抓我啊，我是人，不是鬼呢！你看你看，大白天的，我有影子呢。”黑衣通灵师一脸嘲讽，故作讶异地张望自己的影子。
“别拉我，我要撕了他！”波迦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
（四）
“确定是五楼吗？”波迦愤愤不平道。
“敲门吧，这次没错了。我说波酱，客户信息你居然都不仔细看啊。发来的传真已经说了，他是个男人啊。”喵拉无奈道。
“我就是借个机会去打断他忽悠嘛，你没看到他骗人吗，还打折，还鬼节，鬼跳舞我们能看见？鬼还打扑克牌？谁和他们对打？难道自个儿玩算命啊？”
502的房门开了。
“鬼，真的存在吗？”宋详站在房门内，面容憔悴，嗓音嘶哑。
“宋先生，您好，我们是文骞通灵事务所的，接到您的委托，特地来现场勘察一下。您叫我喵拉就可以。”
“我叫波迦。请多关照。”
“两位大师……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家里发生了奇怪的事情，实在抱歉还要麻烦你们……”宋详让进客厅，恭敬地请大师坐在沙发上。
大师……这称呼让波迦舒爽。麻烦？怎么可能麻烦，你要买单的嘛。
喵拉倒是认真听着宋详的叙述，关于妻女的影子，黑暗中的臭味，忽然出现又忽然不见的家人……
宋详总是在晚上回家时，看见妻女，在厨房里，在卧室里，但总是见不到真人只看到影子。而早晨睡醒后，总是宋详一个人。他发疯地去寻找，用整个白天去寻找，到了晚上，妻女却又突兀地出现了……
“你是说，你从来没有和她们正面说话过？”喵拉问。
“其实，也就是看见她们在厨房门里，磨砂玻璃门上有影子，可能在烧菜。但我听不见她们说话，也许是脱排油烟机的声音盖住了……”
“像这样的影子吗？”波迦站在厨房磨砂玻璃门里，门上透出张牙舞爪的影子。
宋详尴尬摇头。
“你为什么不去推开门看看呢？”喵拉好奇。
“因为，不敢。其实，一开始没当回事儿，平时回家也是这样的，习惯了。我回家晚，回家也少，有时到家她们已经睡了，有时到家，她们就在厨房或者洗手间，而我就累得直接睡了……也不一定和她们说话。”
喵拉能看出宋详的悔恨与焦躁。到底她们活着还是失踪呢？
“她们总有其他亲戚啊朋友啊？”波迦问。
“不，没有了。我们就三个人，平时没朋友，她也没有亲戚，邻居也从来不走动。她总是说，我们是相依为命。”
“人死了难道没点痕迹？奇怪了。证件啊，警察报案记录啊，工作单位啊，邻居啊，户籍啊……”波迦四处游走打量着房间格局与布置。
房间很局促，但布置简单温馨。波迦敲了敲墙壁，并没有暗门暗柜之类的可能。
洗手间与厨房都很干净。没有锈迹，没有臭味。也完全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只有晚上才看得到她们对吗？”喵拉问。
波迦掏出手持式的灵魂感应器，在房间里绕了一圈。只有微弱的电波信号。
“那么……我们晚上再来。”喵拉决定。
“晚上？”波迦问。
“晚上，等晚饭后，我们再上门，到时候，希望能够直接面对她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