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春梅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丈夫吕飞会出轨，要不是她亲眼看见的话，打死她也不会相信的。

半年前，她娘病了，她回去住了几天。有一天到镇上的药房给她娘拿药，顺路到他的门市看看。她想看看他吃晚饭了没。正是初秋时节，他的门市正忙的时候，她担心他倒不出空来给自己弄顿像样的晚饭吃。

她走进门市，没看见人，就往后面的院子走去，然后她看到了那让她恶心了一辈子的一幕。两具白花花的身子交缠在一起，他的身体弓成一只虾的模样。

她气血冲上了脑门，一脚踹开了门。他慌乱地起身，把被子盖在女人的身上，然后女人慌张跑了。她看出那是店里新招来管账的会计，一个20岁出头的小姑娘。

他瞪大眼睛望着她，你怎么，现在回来了？他的头上汗涔涔，有被抓现行的慌乱。

我要是现在不回来，你就跟那个狐狸精继续鬼混是吧？她抄起旁边的笤帚朝他没头没脸地砸了过去。

2.

她在气愤羞辱中混乱地度过了三天。这三天，她一点东西也没吃，一口水也没喝，任凭泪水奔涌，直至泪水流干。他给她端来的饭菜，都被她扔了出去。

夜里她望着天花板，一遍遍地回忆着过去。刚结婚时，俩人穷得房无片瓦，只好跟公婆挤在两间破坯房里。一到阴雨天房子里到处漏雨，锅碗瓢盆叮叮当当，她吓得夜里不敢睡觉，因为她怕墙塌了，把家里唯一值钱的一头牛砸死。但是她任劳任怨，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因为他是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对她千般万般的好，融化了穷困日子的焦躁和不堪。她总是手脚冰凉，他每晚给她泡脚，然后把她的脚放在自己怀里暖着，每个冬天都是如此。

她生孩子的时候，浑身没有力气，他就一口一口地喂她吃饭，直到出了月子。他还常常去冰冷的河里抓鲫鱼，寒冬腊月的天儿，回来冻得满脸通红，他把抓来的鲫鱼倒进盆里，笑嘻嘻地说，我这就宰了，给你熬汤喝。在地里干活，晒得要命的时候，他就用化肥袋子木头棍子做个简易的遮荫棚子，让她凉快一会儿。

他的贴心贴肺，让整个村里原本都不愿意嫁给他的那些妇女们个个懊悔。当初怎么就瞎了眼，没看上他这么个好男人呢？

后来，她看中了化肥这一块市场，率先在镇上开了一家最大的农资超市，两口子又能吃苦肯干，光景一下子超越了村里大多数人家。

她这些年可谓过得扬眉吐气。有个疼她的丈夫，有一双可爱的儿女，还有蒸蒸日上的事业，这辈子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呢？就是公公婆婆，也是一样的疼她，拿她当自家闺女看，小两口有个争执，婆婆也是一拐杖过来打到自家儿子身上，让他跟她道歉。

要是没有他的出轨事件，她想她的人生堪称完美。但是出了这么个恶心的事，就像是在她平静的心面上放上了一只苍蝇，嗡嗡嗡，让她恶心厌烦地再也无法平静。

这期间婆婆一天过来好几趟，劝她想开点，劝她吃点东西。你自个儿的身子要紧，先顾好了身体，那个畜生任凭你砍你剐，你可别把自个儿糟践坏了。她知道婆婆说的这些话，是不让她跟他离婚。

她怒火升天的时候，是想过离婚的，跟他一刀两断，然后带着两个孩子远走高飞，离开这个令她恶心的男人。但一想到孩子，她迟疑了。他们那么活泼，那么可爱，要是没了爸爸，以后不受人白眼吗？想到这里她又觉得揪心地疼。更何况她跟他结婚十多年来，同甘共苦，早已打断骨头连着筋，要是真离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会成什么样。

但她该怎么咽下这口气呢。

3.

婆婆也不嫌丢人，找来了她的娘家人。她娘说，你要是离了，先别说上哪儿找吕飞这么个好男人去，就是你带着俩孩子，哪个男人愿意要你，你还年轻，总不能一个人过一辈子啊。她姐姐说，男人都这样，世上哪有不偷腥的猫？他只要真心悔改了，你就看在两个孩子的面上，再跟他过过试试。只有她妹妹要她离婚，说，出轨但凡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无数次，这东西就跟抽大烟一样，上瘾，戒不断的。

她娘扇了她妹一巴掌，宁拆两座庙，不毁一桩婚，让你来说和的，不是让你来捣乱的。小妹不吱声了。

晚上，昏黄的灯光下只剩下俩人。他跪在地上，流着眼泪，春梅，我知道错了，这几天咱爹娘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你还愿意跟我过日子吗？我保证以后绝不再犯。

她也哭了，她望着这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的男人，想起她生孩子的时候，她在产房里哭，他在产房外哭。连大夫都说，你对象可真疼你。她又看看炕边两个睡得正熟的孩子，终于心软了，她伸出手，说，我原谅你。

这几个字说出来，似乎有一座山落下来。她的心情又沉重又轻松。

接下来的日子，看似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他比以前更勤快，在她面前就像是个仆人一样，鞍前马后，她说声东，他决不敢往西。但是她不再信任他，她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拼命地想找出点什么。他的表现越完美，她反而越怀疑。

4.

她没收了他的手机，把上面的联系人全删了，只留了她自己的。她给他在门市上帮忙，他开着三轮车出去卖化肥，她也在他屁股后面跟着。

他有一次在别的村里，想尿尿，就去找厕所。让她看着车。当他从厕所里出来，正在系腰带的时候，一抬头差点撞到她的身上。

你在这里干嘛，不是让你看着车吗？他奇怪地说。

车是死的，跑不了，我就看着你，别趁我不在，给那个狐狸精打电话。

他有些无奈，我手机都在车上，咋打电话？

你是不是不小心落在车上了，要是在身上的话，你是不是就打了？她抬高了声音。

他无言以对，走了。

秋天，两个人在地里剥玉米。她望着前面的他正安静地用筷子把紧裹的玉米皮戳开一个口，然后两只大手使劲一撕，完整的玉米棒子就露出来了。他的大手一如以前的有力。她的目光转到他的背上，忽然想起那晚他弯成虾一样的背。她的气一下子涌上来，把手里没剥完的玉米冲他砸了过去。玉米正好砸中了他的后脑勺，他疼得叫了一声，转过身来说，你干嘛啊？

看他疼得呲牙咧嘴的样子，她的心里闪过一丝快感。混蛋。她咬着牙说。

他知道她又想起了那件事，转身低下头没再说话，继续默默地剥玉米。

5.

春节前，她在灶台前烧火，他忙活着煮肉。

他从热气腾腾的大锅里夹出一块猪肉，尝了一下，说，差不多了。然后他吹了几下，把肉送到周春梅嘴边，来，你尝尝看行不行，我觉得挺烂乎了。周春梅往前探了下头，准备咬一口。可当她看见那被他咬掉的一口，她立刻抬手打掉了他筷子上的肉。

上面沾上了你的口水，脏死了。她一脸厌恶地说，然后她从橱子里又拿出了一双筷子，自己夹了块肉尝了下。

他蹲在地上，把那块掉到灰里的肉捡起来，轻轻拍掉上面的土，放到了嘴里。他内心里涌出深深的绝望。

夫妻生活呢？从那件事以后，再也没有过。一次睡觉前，他把身体轻轻靠近她，手不经意间碰到了她的胳膊。她像被吓着的母鸡一样，一下子跳了起来，抬手给了他一巴掌，说，你这个混蛋要干嘛？他赶紧缩回手，她起来穿好了衣服，抱着被子出去了。

恶心人的玩意儿，自己多脏不知道吗？她在外屋说道。

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在一个房间睡过。她跟着俩孩子睡在炕上，让他自己睡一间房。

她偶尔在深夜听到他的叹息和啜泣，有时候他一个人在院子里徘徊半夜。她想，他这是在忏悔自己的罪，但有时候，她也认为他是在想那个狐狸精。一想到这里，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她再也没给过他好脸色，每日除了吼，就是不说话。他开始时还回几句，后来就再也不说话，只沉默地干着自己的活儿。

婆婆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也只有偷偷抹眼泪的份儿。

6.

初春，正是化肥紧俏的时节，他在店里忙得转不开身，有时候晚上八九点了还有来买化肥的，门市后面的小院子里有张单人床，他干脆不回家睡觉了。谁知第二天，她就把自己的被褥搬来了。

这里潮，还都是化肥呛人的味儿，你还是回家睡吧。他说。

怎么，不让我在这里，你好趁机找女人鬼混？她扬着脸喊道。

外面成群的人正等着买化肥，他脸上有些挂不住，没说话，出去忙了。

晚上，她睡在床上，他睡在地下。

他只拿了一床被子，只好扯了几条空化肥袋子铺在地上。初春的天气，瓷砖地冰冷坚硬，他翻来覆去一夜没睡着觉。她也没睡着，她看着他来回辗转，看着他把自己的身体蜷成一团，她没吱声。

贪图一时的快乐，就得承受永世的痛苦。谁让你干出那样的龌龊事呢。她想。

这天中午，她在院子里做好饭，喊了一声，吃饭了。就自顾自坐下来吃饭。他一直没进来。她拿着筷子出来找他。

她走到门口，见他正拽着一个女人的胳膊。她的血直接冲上了脑门。手里的筷子一把甩到了他脸上。他受了一惊，赶紧松手。

你这个混蛋，光天化日的，畜生。她对着他没头没脑地打。还是那个女人制止住她，春梅姐，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她气呼呼地停下来，看出女人是自己村的金枝。

金枝说，刚才飞哥帮我抬化肥，我没抓紧，一下子坐在了地上，飞哥是想拉我一把。

她却没听进去，你别狡辩，反正吕飞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你男人又不在家，你一个留守妇女，别想着勾引他。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金枝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化肥也没买，就气呼呼地走了。

他自始至终没开口，只坐在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7.

吕飞的娘去世了，她见两个人整日跟仇人一样，心像烧焦一样，又劝说无用，终于抑郁而终。临走前，她抓着周春梅的手，皱纹里盛满了泪：都是飞飞的错，是这个畜生对不起你，你们要是实在过不下去就离了吧，这样互相折磨，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老太太死不瞑目，他的心也终于凉了。

办完他娘的丧事，他说，咱离婚吧。

她听了婆婆的话，本来心里有些活动，可一听吕飞这样说，立即破口大骂，咱娘随口一说，你算得了圣旨了是吧，是不是早就想着跟我离婚，好去过你的逍遥日子去。

你想得美，我告诉你，没门，你想找那狐狸精，跟她双宿双飞，有那么容易？我能让你好过了？她气哼哼地走了。

他痛苦地蹲在地上哭了。

大年初一，她跟着家里的两个堂嫂去拜年，在村里的十字路口，她看到金枝穿着红色的大衣跟几个年轻小媳妇说说笑笑地走过来了。她快走几步冲上去，一把扯住金枝的衣领，穿的跟个狐狸精似的，出来勾搭谁呀，不要脸。

金枝刚开始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说道，你骂谁呢，我上次不跟你计较，你还长脸了，自己的男人管不住，整天疑神疑鬼，神经病。她上去扯金枝的头发，两人扭打到了一起。村庄的人也不去拜年了，都围在十字路口看热闹，场面比过年闹秧歌都壮观。两人在地上滚来滚去，谁也不肯松手。拉架的人也干脆不管了。

吕飞这时候赶来了，他吼道，够了，周春梅，你别闹了。她被他生生拖了回去。她回去又跟吕飞大打了一架。家里的电视，桌椅板凳全砸了，两个孩子在一旁吓得哇哇直哭。他自始至终没有还手，像是被踩在地上的烂柿子，任她揉搓。

下午，邻居跑来找吕飞，说金枝的男人把金枝揍了一顿，她一气之下喝药了，现在送医院洗胃去了。

没过多久，金枝的男人就带着自家三个兄弟来了。

我媳妇儿是为了你两口子的破事儿喝药的，医药费你得全赔，要不我现在就砸烂你家的门市。金枝的男人说。

吕飞去了医院，结清了医药费，还赔了五千块钱。他从医院回来，就到小卖部买了两瓶白酒，一口气全喝了。然后他开着摩托车出去了。

8.

他出了车祸，骑着的摩托车像飞蛾扑火一样，撞上了一辆大货车。人当场被撞飞了。他没死，可成了植物人。

大夫说，要是三年他还醒不过来，那基本上就不会醒了。

可能他也不想醒了。

她细心地照顾他，每天给他擦身，翻身，按摩，端屎端尿。

她整个人开始变得平和，没有了当年的歇斯底里。

有时候，她把他搬到轮椅上，推着他出来晒太阳。

她跟他说，榆树发芽了，春天要来了。马上就可以长榆钱了，你还记得我们一起摘榆钱吗，等榆钱熟了，我给你做榆钱饭吃。

她说，小麦返青了，今年雪水足，肯定是个丰收年。

她说，你的手还是这么暖，像当年你给我暖脚一样。

他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在阳光下，像一株安静的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