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夫冈伏在车窗上,金发被风扬起,窗外是绵延不断的斑驳绿荫。他背对着镜头,我们无从得知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正如我们无法知晓,火车疾驶,会将他尚且年少的命运带往何处。
时长一小时四十四分的影片,在这里戛然而止。片尾灰色的画面之下,是一个时代的悄然崩塌。联邦德国的八十万男孩女孩曾在感化院里度过的艰苦人生似乎也随着影片落幕得到了交付。可事实上,他们所在此承受的苦难,随着影片在事件原址的拍摄却又得以重建。透过小巧的镜头,我们得以窥见,整个时代的叛逆少年怎样在感化院一点点生长、形变。
我们大多数人生活在有蜜糖有欢歌的家庭中,即使偶有裂隙与失误,我们也始终确信,亲情就算不会固若金汤,也至少会是那个在背后默默兜底,呼唤着归去的温情脉脉之地。可是看完《感化院》,我脑海里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便是亲情之不可能。
影片中沃尔夫冈的母亲温淑而无能。沃尔夫冈不讨继父的喜欢,所以被其以看色情杂志为由送入以严苛著称的感化院。而母亲唯一能给予他的东西便是一块美味的糕点和一个虚妄的承诺。甚至当沃尔夫冈不堪承受感化院的劳苦残忍千辛万苦逃回家时,母亲也只能亲自将沃尔夫冈再度送回。因为她无法凭一己之力养活沃尔夫冈和小女儿。与其说,这是一次母权的失败,倒不如说,这是无数个家庭中亲情失效的又一次生动上演。
感化院的故事是每一个问题少年都曾经历的苦与恨,无关国籍与地域。当家庭脱离了健康的原有框架,亲情的失效变得轻而易举。我们听过太多神形俱似的故事。一个家庭因为吸毒,犯罪,外出打工……各种各样的原因,尽情放任对孩子的呵护。当他们自顾自地生长起来,沾染着一身风露与恶习时,家长们便理所当然地放弃了原有的美好期许,不再愿意花费多余的精力在其已经残缺的人格上进行修补。相比之下,他们宁愿用高墙之外的想象,来麻痹自己:这是一个正确有益的选择——严苛、纪律和无穷无止的时间终有一天会代替他们慢慢修复和归束不良少年们身上不合规范的部分。
可怕的是,当我们试图为沃尔夫冈们所承受的种种暴虐寻找一个宣泄的出口时,我们发现,竟没有人是完全意义上十恶不赦的坏蛋。换句话说,没有人一手造成了所有的恶果,这里没有美国电影里的终极大Boss,不存在那个非黑即白的对立面,一旦推翻,所有人便可获得救赎。偏偏没有。院长冷漠,对感化院里形形色色的恶视而不见放任自流,当你几乎要以为他和教管们同流合污共同施暴的时候,他又默默地出现,使得被埋入地下已无限靠近地狱的沃尔夫冈获得救赎;贝尔德欺侮弱小,是教管们的帮凶,因为他明白,反抗无效,只有顺从才是最好的生存之道;至于那些挥舞着马鞭,用鹰一般的眼睛审视着所有的偷懒与逃跑企图,用严格的时间作息和清简的生活条件来约束所有人的教管们,他们所做的一切更是难以加以指责——他们正在一丝不苟地完成自己的工作使命,维护着感化院始终如一的严酷名声——从这一角度来讲,他们甚至是敬业的不二典范。也正是因为这一系列的平庸之恶,我们最后难以为沃尔夫冈人格的创伤找到一个合理的推诿,只能任由其接受这个悲剧的人生开端。
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感化院的人正在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将沃尔夫冈从亲情的悲剧中救赎。无法反抗的规则和暴虐使他相信,比起缺爱的冰冷,在一个本来就无爱可言的世界人得以更加适从——他至少可以拥有教管的信任和同伴的敬畏。
沃尔夫冈最终明白,逃跑只是徒劳。阻止他回家的并非是感化院的坚壁和一望无垠的泥淖沼泽,而是那个早已不属于他的家。所以当感化院暴动,大批的问题少年在警报声中逃离沼泽地,向着未知的前路挣扎时,沃尔夫冈选择留下。他成为了另一个贝尔德。乖张,驯服,小心翼翼审视着他人,面带严肃地讨好教管,以此来换取监狱式生活中的一点点优待。这并非斯德哥尔摩症候群,而是对人世失望之后对感化院这个封闭世界被迫建立的信仰。
后来,继父去世。沃尔夫冈才得以重新回到母亲身边。临走之前,院长对他说,别忘了你在这里学到的东西。笑容和蔼,意味深长。他在这里呆了二十五年,早就对这类离别熟稔在心。送走沃尔夫冈之后,他马上又会迎来一个新的“沃尔夫冈”。
而沃尔夫冈则成功地被感化了,他从此知道该拿一副何样的盔甲去面对生活。
他在家门前的花园驻足,偷听母亲和妹妹的对话,然后偷偷拿走一块他记忆中的美味蛋糕不辞而别。火车上的他,注视着曾经令他深恶痛绝的沼泽地和上工的有轨车,眼神空洞,漫不经心之间竟带上了一丝院长的模样。
有人曾问过影片主演:“影片中提及的青少年犯错问题有什么好的解决方案?”主演思考片刻回答:“我也没有什么解决办法,但是如果有爱,结局会不一样。”
是啊,如果有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