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离开我已经快三年了。在他离开后的这些日子里,我才发现,我从未曾真正了解过他。
从我记事起,父亲是一名中学教师,之前,当过兽医,当过供电所的所长。新中国成立的第十年,父亲从省里的兽医专科学校毕业,因受家庭成份的影响,分配到了乡镇兽医站当了一名兽医。
当时有文化的人很少,父亲是科班出身,医术很好,在当地很受人们的尊敬。有一年冬天,去村里给牛看病,不小心掉到了河里,虽然很快被人救了上来,但从此落下了老寒腿的毛病,常年吃去痛片止痛,用我母亲的话说,吃药跟吃饭似的。
参加工作没两年,当地开始给乡镇架设电线用以通电。变压器拉过来了,可是没人懂怎么用,有人说镇里的兽医站有个兽医,是个有文化的,也许他能懂,就这样把父亲请了过去。父亲后来跟我们说,他根本不懂,但是人家把他架到那个高度了,他年轻,又好面子,只好硬着头皮开始琢磨。买回来相关的书,白天晚上地看,那段时间就跟那台机器住在了一起。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搞明白了,当地的通电工程就在他的主持下完工了。帮完这个忙以后,就把他调到了供电所,干了几年,提拔当了所长。
过了几年,当地中学缺物理教师,又把他调到学校,成了一名中学教师。
那时候,没有煤,也没有暖气。东北冬天的寒冷,真正到了哈气成霜的程度,父亲拉着借来的板车,到山上砍柴取暖。现在我想象他拉着满满一车的枝桠,在齐膝深的雪地,身体尽力向前倾斜,企图拽出陷在雪坑里的车轮,这个画面,令我心中酸涩非常。
春天,他自己开垦出一片地种土豆,没想到忙活了一季,收成极其惨淡,觉得自己样样都拿得起来的父亲,在农活上栽了跟头。
小学五年级时,被同学诬陷偷铅笔盒,心中委屈,回家跟父母亲哭诉,第二天,父亲就到学校找我的班主任,说铅笔盒是他亲自给我买的,绝对不是偷的。当老师让那个同学给我道歉的时候,我心里涌上一股强烈的自豪感,父亲对我的信任,在我身后坚定地给予我支持,让我变得更加自信。
因为要养活四个孩子,父母每月的工资也是捉襟见肘。那几年,父亲在假期里下乡给人照相赚钱,我那个时期的照片特别多,都是父亲的作品。印象中我们姐弟几个嘻嘻哈哈拍照片的样子,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后来我们自己也学着拍照片,爸爸就给我们冲洗出来。照片多了,就不珍惜了,现在保留下来的不多了。
他还和别人一起倒卖过牛肉,我记得他很早起来,骑着摩托车去农村收新鲜的牛肉,再买给商贩,赚取微薄的差价,当然,那个时期,家里总吃牛肉,因为总有买不完的。
他还买过一把猎枪,跟朋友一起去山里打猎,想以此贴补家用,不过,我没有见到一根野兽的毛。
上初二时,国家已经开始改革开放,鼓励个人从事个体经营。父亲决定停薪留职,开个电器修理铺。在当时,这是一个很轰动的事情,没有人会修理电器,这是当地第一家。生意很红火,送来修理的家电堆满了十几平米的铺子,父亲几乎忙得回不了家,晚上住在铺子里加班干,家里的经济状况也显而易见地好了起来。
见生意好,父亲加大了进货量,买了很多元器件,也进了很多检查用的仪器,后来很多都用不上闲置在那儿。
父亲不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他往往把事情理想化,按照最好的设想去发展修理铺,他的店里有最全的电子元器件,最先进的检查仪器,最后事实证明,百分之九十的电器故障都用不上那些仪器,最后造成大量的资金被积压。后来那些仪器在仓库里生锈发霉,妈妈每次看到,都不忘抱怨一句,“你爸就是能祸害东西。”到我上大学的时候,当地至少开了三家电器修理铺,加上电器的售后服务越来越完善,这一行已经赚不到钱了。
父亲很早就有了危机感,他一直在琢磨还能干点什么。
2000年左右,父亲决定放弃电器修理铺,转行开复印社。这在当地也是第一家。为此,别人看到他都说,还有你不会的吗?父亲总是嘿嘿一笑。我觉得,那是一种自得的笑,他也为自己感到骄傲吧。
父亲在当地是有名的能人,很少有他搞不定的事。我上小学时,母亲单位分了一套公房,就是那种一家挨一家的联排房,父亲喜欢每两三年就改变一下内部结构,不到六十平米的房子,通常设计成五六个小房间,外人来我家经常找不到出去的们,说我家跟迷宫似的。
屋里的家具也是他自己做的,印象很深的是有一年暑假,他和舅舅在院子里,用刨子平整木板。父亲弯着腰,一下一下地刨着木板,薄薄的,如蝉翼般轻盈的刨花,一卷卷地随着他的动作落下。每次看到父亲做的那些家具,这一幕就会在我眼前回放。那些家具虽然不够精致,但很结实,直到我上大学,家里还在用。
小的时候食品不丰富,为了调剂伙食,父亲买了煎饼鏊子,自己摊煎饼。我还记得小时候守在鏊子旁边,这时候父亲就会把刚摊好的煎饼叠好递给我,每次摊煎饼,我就觉得像过节一样。在鏊子旁忙碌的父亲,烧的通红的炉火,院子里打闹的鸡和狗,构成了温馨的家庭画卷。当我在异地为了梦想打拼的时候,这些记忆就像是鏊子下面的炉火,温暖着我孤单寂寞的心。
父亲是一个真正活到老学到老的人。在打算做电器修理之前的几年,他买回很多相关的书,开始自学。令我印象最深的是,晚上起夜,不论多晚,总能看见他在客厅学习,边看书边做笔记。同样,决定开复印社的前一年,父亲买回一台电脑,从最基础的开机学起,到他一年后开店,不仅熟练地掌握电脑的应用,而且能熟练地每分钟打上百字,这一年,他已经六十岁了。
父亲去世后,我和弟弟在整理遗物的时候,看到了父亲学电脑时的学习笔记,都忍不住又哭了一场。
因为忙于赚钱养家,在我上初中后,他就没再管过我,但是很奇怪,我从没有认为他忽视我。他在百忙之中抽时间带我买东西或是办事,遇到熟人,对别人介绍我时,都说“这是我的宝贝闺女”。在他当老师的那些年,他骑着车带我上学。我的手跌伤了,他带着我去医院,搂着我说不怕。他从不说爱我或是喜欢我,但我总能感受到他的爱。
在他病重住院的日子里,他特别爱回顾过去,说起我的母亲,总结道,这辈子有这样的媳妇,还想怎么着啊。说到奶奶时,我能感受到父亲对他的母亲深厚的孺慕之情。奶奶在他5岁时就去世了,但父亲对她的感情很深,我能感受到,父亲非常想他的妈妈。在我二十岁时,父亲把奶奶的坟从老家迁到了他现在的居住地,现在,我们把父亲葬到了他的父母身边。父亲终于和他的母亲团聚了,他应该很开心吧,他一定很开心……
父亲对生死看得很透,他是非常追求生命质量的那种人。住院期间,因为是心脏病,医生反对他上厕所解决大小便,要求在床上用便盆,以减少对心脏的负担,但他挣扎着非要去卫生间,不肯在床上用便盆。每次上完厕所,他都说,又过了一次鬼门关。他什么都明白,但他不肯为了活着放弃自尊,他不想那么活着。出院后,他也不肯卧床修养,总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很少说话,总把手放在脉搏上。心脏难受时,我们要送他去医院,他不肯,说去了就回不来了。他走的很突然,上一秒还在说话,下一秒人就没了。当时我好像有感应似的,就在他走的前一分钟跟家里视频通话,正跟妈妈说话的功夫,他就走了。
父亲这一生不求人,几乎他想干的,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他都要去尝试。父亲年幼失母,从小在继母的手下生活,爷爷忙于工作疏于照顾,他受了很多磋磨。但婚姻上的运势不错,遇到了勤劳贤惠的母亲。母亲的善良,大度,包容,让父亲在婚后的日子里没受什么委屈,几乎他想干的,母亲都会全力支持,哪怕借钱,也要让他干成。父亲走的那年76岁,发病急,走得快,临终之前没有遭太大的罪,是我们最后的安慰。
快三年了,爸爸,您在那边还好吗,是和爷爷奶奶住一起吗?真是好奇啊,您那么闲不住,在那边做什么呢?如果有时间,给我托个梦吧,告诉我您过得好不好。
我想您,爸爸,好想再抱抱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