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如逐日夸父,在喧嚣都市的钢铁丛林里奔跑。手中咖啡滚烫,耳畔键盘如密雨敲打窗棂,屏幕幽光映照着一张张被焦灼蚀刻的脸庞——那是无数个我被钉在工位上的缩影。窗外霓虹如海,诱惑着每一颗不知倦怠的心,仿佛唯有奔流不息,方能证明自身价值。
而后漂泊,足迹踏遍无数声名赫赫的山水。当我在巴黎左岸咖啡馆的浮光掠影里啜饮着昂贵咖啡时,味蕾却空落落,舌尖竟莫名泛起童年故乡柴火灶上粗陶碗里那碗清粥的温润米香;当我在大城市璀璨的霓虹灯海下行走时,灵魂深处竟悄然浮起故乡暮色四合时分,远处山峦间飘渺的几缕淡白炊烟——那烟痕如此轻盈,竟轻易穿透了眼前五光十色筑起的厚重屏障。
原来这世界所有的路,行至深处,不过是一场与自我的漫长对谈。行囊渐重,心却愈轻。人皆道阅尽千帆,方知何处是岸;而我渐悟,那岸其实不在天涯海角,只在内心风平浪静处。当你不复向外渴求印证,生命便显露出它本真的面容:它原是简净的,原是可亲的。
荣辱得失,何尝不是天际聚散的流云?缘起缘灭,也不过是风中偶遇又挥手作别的飞鸟。山巅的辉煌与深谷的幽暗,皆在岁月长卷里凝结成浓淡相宜的一笔。如同茶道中一泡与二泡,初尝或浓烈至苦,再饮却回甘悠长——浓淡悲喜皆是茶味,生命亦如是。终于明白,所谓“拥有”,不过是暂寄于掌心的尘沙,风过指隙,终究要还给无垠天地。
于是某日,我决然卸下重负,如倦鸟归巢,栖于江南小镇一隅。小院有竹,竹下有石桌。晨起汲水煮茶,茶非名品,水是寻常井泉,然滚水冲入粗瓷碗,茶烟袅袅升起,竟升腾起一种无边清净的欢喜。这一碗粗茶里,竟沉淀了半生的山水与云烟,滋味醇厚而朴素,足以慰平生。
人生行旅,行囊装得下千山万水的风景,却未必容得下一颗躁动不安的心。我们终其一生跋涉,原来只为剥开层叠的浮华幻象,寻回生命最本初的质地——它不必璀璨夺目,却足以承载我们安放灵魂的重量。
当岁月之流无声漫过,不问你我来自何方喧嚣或寂静,若能于粗茶淡饭间品出真味,在浮世烟火里觅得心安,这方寸之地,便是灵魂永恒的归宿。浮华之海无边,唯心安处,自有清欢如泉涌,足以涵养整个生命宇宙。
归途从来不是地理坐标,
而是灵魂与生活的和解。
一瓢饮里自有沧浪,
半檐雨下可听钧天。
当炊烟在暮色中站成诗行,
方知心安处——
粗茶淡饭亦成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