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凉山的光,是最先抵达的。它不像东海的晨曦那般喧闹地跃出海面,而是沉默地,从千山万壑的缝隙里,一寸寸地渗进来,小心翼翼地探入那些土坯房的窗棂,落在孩子们仰起的、带着高原红的脸颊上。这束光,牵引着我们,从遥远的东海之滨,一次次走进这片被群山环抱的土地。
2016年,我们第一次抵达大凉山时,暮色正浓,恰似秋叶泡开的酽茶,沉沉地压在连绵起伏的山峦上。夕阳的余晖将梯田与土坡染成一片温暖的暖褐,山风从谷底升起,带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拂过我们的脸颊。远处,几缕炊烟袅袅升起,与暮色交融,像一首无声的山歌。
在特布落乡瓦曲村,我们五个就在这片暮色与山风中,蹲在土坡上跟灶火较劲,打算烧火做饭吃。何军举着铲子的样子,很像在跟这倔强的山坳掰手腕。“早知道带个酒精炉子来,”他烟卷叼在嘴角嘟囔,火星子溅在镜片上,倒给这灰扑扑的山坳添了点跳脱的光,“这地方连块像样的石头都藏着掖着。”
出发前小雨往秋叶包里塞钱的模样总在眼前晃,指尖还沾着刚挑拣过虾皮的盐粒,五沓崭新的票子被她按得平平整整,“拿着,给娃们买件厚实的棉袄,天冷了得穿暖。”
秋叶是舟山携手志愿者协会会长,也是“舟山市优秀志愿者”,平时在舟山跟民政部门合作做些社会志愿服务工作,她2014年开始去大凉山送冬衣,我们这次是第一次参加。
三岗乡石普村村办小学操场上,穿旧红羽绒服的小姑娘刚怯生生伸出手,一个瘦瘦的小男孩一把抢过糖,哭声惊得土坯房上的麻雀扑棱棱飞。几个蹲在墙根下晒太阳的老汉,眯着眼看这场热闹,嘴角挂着一丝看透世事的、略带皱纹的笑意。三水带了一个长焦相机,奔前跑后拍了很多照片,说是挑好的发朋友圈!
三水,曾是舟山电台专栏节目的主持人,声音浑厚,富有磁性。在那个通讯还不甚发达的90年代,他的声音是无数舟山人午夜梦回时的慰藉。他的专栏叫“午夜情话”,专门接听听众来电,排解他们的情绪压力,倾听她们的情感故事。编辑部的信件曾如雪片般飞来,特别是女粉丝的信,带着各种心事与期许。三水能做到封封必回,他的笔迹,和他的声音一样,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我们说,三水是来大凉山寻找“素材”的,他的镜头,不只是记录影像,更是捕捉人心。他总说,这里的人,眼睛里有故事,比任何电台里的声音都更真实,更动人。他想把这些故事,带回他的节目里,让更多的人听到,看到。如今三水已经退休,不再播音了,但他的故事和声音,依然留在很多人的记忆里。
当年那个蹲在土坡上跟黄土柴火较劲的何军,如今已是衢山岛传媒工作站的站长,还兼着村书记,二个微信号有近万好友,所以他的朋友圈会经常发些村民的失物招领,船期信息等,比村广播传递还快。现在的何军每天的工作,就是为家乡的特色产品吆喝,将东海的鱼鲞、海鲜,特产,通过一根网线,卖到更远的地方。他的镜头,对准了自家的灶台,邻家的渔网,还有岛上老人布满皱纹却笑意盈盈的脸。他成了衢山岛乡亲们口中“靠谱的小何书记”。他为孤寡老人送餐食,风雨无阻,端着热汤饭盒,敲开一扇扇需要温暖的门。他深得村民信任,这份信任,就像当年大凉山的老汉们看我们时,嘴角那丝略带皱纹的笑意,是时间与真诚共同沉淀出的认可。
2017年,队伍里多了娜姐。她是河南周口人,大学毕业后,父亲在当地一所中学为她落实了教职,安稳的未来仿佛一条笔直的轨道。但娜姐骨子里却有着不愿按部就班的“闯劲",她渴望看见更大的世界,体验不一样的人生。于是,她逆着家人的期望,独自南下,来到了东海之滨的舟山。凭借着一股韧劲和聪慧,她没有去当老师,而是从零开始,硬是在竞争激烈的市场里打拼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从快递中转店,空调清洗和专卖,到如今,她已经是舟山一家有点规模的科技公司的老板。或许是曾经的选择让她更懂得远方的意义,娜姐积极参与各类公益活动,而这次大凉山之行,她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我们。她的登山包里塞着很多书和学习手册,虽然背着重,但她说要给孩子们上堂“带海风味道的课”。
在四开乡东启石笑霖中学遇见支教五年的小万老师,小万大学毕业后在河南三门峡住建局当上了公务员,多年前的一个偶然,他听说大凉山缺教师,他毅然跟单位请假,停薪留职,去大凉山做了支教老师,一去就是5年,如果现在还在学校,那应该有10年左右了。
与小万对聊,小万说,山里的夜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静。一轮清冷的月早早悬在墨黑的山脊上,将光秃秃的山崖轮廓勾勒得如刀削斧劈。山谷里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像轻纱般覆盖在村寨之上,远处的松林在夜风中沙沙作响,仿佛低语着古老的故事。这时,娜姐正借着从破窗户漏进来的月光,给教室的窗户贴胶带。山风灌进来,带着寒意,把报纸糊的天花板吹得“呼哧呼哧”喘气,像个哮喘的老头在跟我们抱怨这山里的冷。
“这是伊伊。”万老师把个圆脑袋孩子往前推,娃手里攥着半截铅笔,裤脚破洞里露出的脚踝细得像根芦苇。不远处站着几个来看热闹的妇女,都穿着油腻腻的棉袄,袖口和领口磨出了毛边。她们有的怀里抱着个孩子,边上跟着一个孩子,有的用一根彩色的塑料发绳挽着发髻,眼神里混合着好奇、羞涩,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像夜色里闪烁的星。娜姐掏出巧克力给伊伊,她却往后缩,眼睛直勾勾盯着她胸前的钢笔,那眼神,比天边渐沉的夕阳还亮。娜姐蹲在地上拍得入迷,镜头里突然闯进个穿横条纹线衫的奶娃,赤着脚,摇摇晃晃突然抱住我的腿,那力道,仿佛要把这辈子的指望都缠在这截裤管上。这张照片后来在舟山传成了“名场面”,至今还是我微信朋友圈的主画面!
秋叶又哭了,还是为那胳膊带疤的娃。娜姐蹲下去想拆纱布,孩子妈突然把娃往怀里搂,说“涂点红药水就能好”,那语气坚定得像在说山会永远站在这里。女人的脸被高原的风吹得黝黑粗糙,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像一张晒干的树皮。她抱着孩子的手臂上,青筋微微凸起,那是常年劳作的印记。娜姐急得掏出碘伏和棉签,那女人却抱着娃跑了,掉在地上的纱布里,红得刺眼,像朵不该开在这儿的花。
“懒是会生根的。”万老师给我们倒酒,酒液在粗瓷碗里晃出涟漪,“这里的女人勤快,上次见几个男人蹲在牛粪堆上烧火喝啤酒(几乎没菜),婆娘背着生活用品回家爬陡坡,他眼皮都没抬,倒像在看别人家的事。”我和三水凑过去也喝了一瓶,对着瓶喝,啤酒沫沾了满脸,直到夜色沉沉来到,那几个男人才起身拍拍身体灰尘,留下满地的酒瓶和炭火渣。
半夜我被窸窣声弄醒,看见伊伊蹲在房间角落,用娜姐给的笔在地上画画。月光从窗棂的缝隙里漏进来,像一捧清冷的银粉,洒在他专注的侧脸上,也照亮了地上那幅歪歪扭扭却充满生命力的画。秋叶悄悄把他抱进怀里,这娃竟在梦里咯咯笑,大概以为自己躺在棉花堆里——还是带甜味的那种。
那晚,三水没有睡。他坐在屋外,对着漫天星斗,打开了他的录音笔。后来,他的“午夜情话”里,多了一些来自大凉山的声音,一直延续到退休。他讲伊伊的故事,讲村长的故事,讲娜姐、讲何军、讲小雨的故事。他的声音,依旧浑厚,依旧磁性,只是多了一些温度,一些来自大凉山的温度。他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在遥远的大凉山,有这样一群孩子,他们的眼睛很亮,他们的心里,也住着光。
2018年,大狼加入我们的队伍。这个舟山建筑老板加舟山中老年足球队主力跟秋叶和我念叨了三年说要去大凉山,每次都因事情太多没有成行,这次能一起出发也经过了一番努力,并经过了精心准备!“咱不送旧衣,都买新的。”大狼拍着胸脯说!
因为大狼坚持要求去一趟悬崖村,我们就第二次出发,从昭觉县城经过2个多小时的颠簸,再次来到悬崖村。这个山顶的村落位于昭觉县古里镇,距县城72公里,地处美姑河大峡谷断坎岩肩台地,有峡谷、溶洞、温泉、原始森林等地质景观。2015年有老板资助100多万架设了钢梯,村民上下,孩子上学不用爬藤蔓,方便了许多。架设的钢梯2022年获吉尼斯‘最长钢梯’认证。2018年的时候,山顶的村里还有几十户人家住着,有小孩的家庭基本都搬到山下政府统一安排的房子里,目前,山顶已经有文旅集团投资好几个亿开发了旅游观光,有了索道,村民们收入也提高不少,算是脱贫了!
在支莫尔乡,薄雾正像一层轻柔的乳白色纱幔,笼罩着整个村寨。远处的山峦在雾中若隐若现,轮廓柔和,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画。太阳刚刚跃出山巅,金色的光芒便迫不及待地穿透薄雾,在山坡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村边的小溪潺潺流淌,水声清脆,像一条银色的丝带缠绕在村寨脚下。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背着背篓的村民驻足观望,古铜色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眼神平静地注视着这群来自远方的客人。村长皮特快50岁,应该年纪不算大,可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手里盘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旱烟杆。他围着那头被捆住的准备招待我们的黑猪转了几圈,用带着浓重彝族口音的话对大狼说:“这猪俺们家喂了一年多的,马上杀了吃炖土猪肉,这可是过年吃的大菜!”秋叶,娜姐,大狼都显出非常兴奋期待的样子,村长却吧嗒了一口旱烟,烟雾缭绕中,说道:"你们大老远来,给娃们送东西,是贵客,必须的。”娜姐在旁边采访村书记,闻言扭过头来,阳光洒在她恬静的脸上,映出细小的绒毛,说要给悬崖村写一篇专题报道,宣传宣传!
杀猪时,那猪在山坡上窜得比狗快,大狼追得直喘气,最后还是靠几个娃围堵才按住,村长挥着砍刀剖猪时,娜姐别过脸去,大狼却看得津津有味,说"这才叫原生态,正宗黑猪肉,比世茂大酒店的红烧肉强多了"。火塘边的五花肉煮得咕嘟响,血沫子浮在汤面,秋叶和娜姐捏着玉米馍的手直打颤,大狼却捞起一大块,油星溅在红背心上:"香!带劲儿!"
如今,当我再次翻看那些照片,指尖划过一张张笑脸,那些大凉山的日夜便如画卷般在眼前徐徐展开。我看见土灶边秋叶那枚被风吹歪的徽章,看见娜姐俯身为伊伊贴创可贴的温柔侧脸,看见大狼爬悬崖村钢梯,气喘吁吁的样子。还看见那条蜿蜒的山道,云雾在谷底流淌,而伊伊就从那云雾后的树影里窜出,举着他用彩笔画出的、长出硬翅膀的小鸡!
我们以为自己是去“给予”的,送去的只是一支笔、一顶帽,一件羽绒服,但我们带回的,却是一颗颗被点亮的心,和一种“还能做更多”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