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是大姨的生日。没错,就这么巧,今天是大姨的生日。我当然像往年一样为她祝贺生日。不过今天是六十大寿,比往日更隆重些。
表妹一家人在上海某区,眼下还不便回来,上午早早发了红包和祝福过来。所以现在只有我和孩子陪大姨、姨父一起庆生了。餐桌子上是姨父足足准备了两天为大姨精心做的寿宴。我细细看过,一大桌子菜全是大姨爱吃的菜品,只可惜我家那位今天加班,错过了见识和学习的机会。
饭吃到一半儿,叮的一声,我忙看手机,哦,我们家的大忙人转了“520“的红包过来,我心里一喜:不为别的,只为这一下又增加了几百块的零花钱,你说我喜不喜。留言就不说了,老夫老妻了,小年轻的那份肉麻他学不来,我也受不了。所以我不动声色地点了个收款就算完事了。再说,这个“520”的意义,大姨和姨父最懂,毕竟人家一年不拉地过了那么多年的“520”,咱这染了点儿铜臭的520和人家比起来,真得不值一提。
你也许不信,早在年轻人还没有发明520时,小姨和姨父就已经过了几十年的520。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先知先觉,能预料几十年后会多一个表白的日子,而是大姨的生日就是520。
这个日子于大姨来说,也确实是个吉祥日子。
2
三十五年前的大姨还是个未婚的老姑娘。以当时评定美女的标准来看,大姨远远不够格,既没有银盘般的大脸,也没有“能”生养的厚臀;偏偏大姨又有主见,婚姻的事不想将就,不入自己眼的坚决不同意。眼看岁数一年年长大变,外婆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为这事儿没少骂她。但骂归骂,终归是亲生的,大姨只一次要死要活就吓倒了外婆。最后外婆无奈,也不再拘泥长幼有序的老传统,先给母亲找了婆家嫁了出去。
当然,大姨除了不够漂亮和性格倔强之外,她也有可圈可点的长处 ,在那个农民只能靠力气吃饭的时代,首先,她干活就是一把好手。那时土地刚刚承包到户,外公身体不好,大部分的活儿都落到了外婆和大姨的身上,大姨虽然性格执拗却很孝敬外婆,为了让老娘少出点儿力,她自己起早贪黑,忙个不休,用她自己的话说:“我年轻,能多干就多干一点。”
那年春夏之交,眼看麦子就要熟了,大姨赶着在麦忙之前锄春地种红薯苗。那段日子里,天刚蒙蒙亮,她就匆匆带了农具去地里干活,为了节约时间,常常到了吃早饭时也不肯回家。
外婆心疼女儿,总是将饭送到地头儿。
那年5月20日,外婆想起是大女儿的生日,便从换盐的鸡蛋里拿出两个煮了,用小手绢包好,像往常一样连同馍头稀饭一起送到地头儿 ,远远地招呼大姨:“大妮儿,过来歇歇,把早饭吃了!”
大姨听到母亲的呼唤,放下锄头,应了一声,便踩着新翻过的绵软的黄土向母亲走来。这时地头儿一团灰色的东西从外婆脚下“嗖”地一声窜了过去,一个年轻人一边狂奔一边大叫着:“抓住它……抓住它”。慌不择路间,一脚踩在外婆刚放于草埂的手绢包上,只听“嗞——”一声轻响,手绢包应声瘪了下去。结果可想而知,什么蛋能经得起这重重的仓皇一脚。
大姨来到地头时,外婆正捧着白、黄、壳混为一体的一团蛋泥心疼地啧着嘴。也不知是太累,还是感念母亲的心意被人践踏,或者是有其他什么难心事儿,大姨一反往常对小事儿不在乎的习惯,一屁股蹲在地上,捂住脸“嘤嘤”地哭起来,越哭越痛。外婆本来就心疼女儿:一个女孩子硬是被当成了男劳力使。这时又受了她情绪的感染,也惴惴不安地跟着抹起了眼泪。
这时,没有追上兔子的年轻人垂头丧气地原路返回来,正要为刚才踩坏了什么东西说声抱歉时,却看见这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正在相对哭泣,年轻人一下子愣住了,我这是闯了什么祸吗?小伙子立在地头懊悔不已:兔子没抓到不说,还弄哭了人家娘俩儿,一时不知所措,红着脸喃喃地重复着:“别哭了,弄坏啥了?我赔,赔还不行吗?”……
眼看扛着农具路过地头儿的人越来越多,还不时向他投来探询的目光。劝不下场的年轻人生怕别人产生误会,以为自己欺负人了,心里着急着,就想把人拉起来。但不知为什么,他一伸手还未碰到大姨的胳膊,就马上又缩了回来,改了主意转手扶外婆起来。
外婆抬头一看,是刚才跑过去的小伙子,这会一细看还挺帅,老太太从头到脚来回打量了小伙子几遍,竟然露出了古怪的笑意,把年轻人笑得心里发毛。她朝年轻人又是努嘴又是使眼色,示意他去哄劝坐在地上的大姨。
年轻人很是为难,长这么大,小外甥女哭他倒是没少哄,但哄哭了的成年陌生女人他还是第一回,天知道该说些什么才有用,而且这不更让人误会吗,但不哄窘在那儿又走不了。
迟疑了一会儿,他只好硬着头皮,试探着伸出手去轻轻碰碰大姨,小心翼翼地叫:”哎,大嫂……”
“谁是你大嫂!”刚哭够一板的大姨本来心情就不爽,又受此刺激那还得了,她“嚯”地站起来,像被激怒的小公鸡一般逼近年轻人,指着他的鼻尖骂道:“你眼睛有病,谁是你大嫂?谁是你大嫂,啊?”年轻人吓得后退几步,刚才还陪着的尬笑顿时僵在了吓白的脸上,实在是比哭还难看,但在这同时他也看清了大姨的脸,虽不是梨花带雨或者桃花带雨,但起码也像带露的紫地丁(花)吧?
没有化妆品和没有潮装的时代,大姐与大嫂虽然都是质朴的化身,但脸色身段上总会有些说不清的差别。呀,这该死的嘴!年轻人意识到自己失言,顿时尬上加尬,怕上加怕,外婆在意边急得直咂嘴,而年轻人更是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那无处安放的双手,不知该怎么表情的五官,弯挺都不是的腰身……模样实在是狼狈不堪,如果眼前有可以容身的地缝,年轻人肯定会一头钻进去。
就在他惶惶不安地等待着大姨接下来的骂声时,却听到“扑哧”一声笑,刚刚发泄过情绪的大姨看到他那副可笑又可怜的样子,居然忍俊不禁地直接雨转晴,而这笑对于年轻人来说,就像雨后凭空出现的一道彩虹,虚则虚矣,但起码是向好的迹象。
他搔搔头,可能被宽恕的预期使他感到些许释然,他也咧开嘴巴差羞涩地笑了。虽然他己经意识到事儿(应该)不算大,但又马上想到,踩坏了什么东西还是应该赔偿的。刚才受惊的四散奔逃的心神此时纷纷回归聚拢,他偷偷看了一眼大姨 ,最终把目光锁定在温和的外婆脸上,谨慎又诚恳地说:”婶儿,我刚刚好像踩坏了你们啥东西?我看看是什么,明天赔给你们!”
一直站在旁边笑着不说话的外婆赶紧摆摆手,慷慨地说:“就两个鸡蛋,搁不住赔了……”
“谁说搁不住,2个鸡蛋能换半斤盐呢?”大姨虽然被逗笑了,但嘴巴仍然不客气,她抢过话头,像村头的杂货郎那样较真儿地作答。
”嗨!”外婆不轻不重地拍了大姨一巴掌,半是责怪半是说情地说:“算了,算了,家里又不是没有了,你看你把这小兄弟吓得!”
大姨本来也没有那么小气,但被叫大嫂的“耻辱”使大姨心中不悦,她脖子一硬:“不能算,我又不欠他的,干吗算了!”
年轻弄清了要赔的东西不过是两个鸡蛋时,哭笑不得,心里顿时轻松了下来,脸也渐渐回归了本色。
“哎唷,我当是啥贵重物件呢,就这?”他指了指脚下彩泥般的鸡蛋,如释重负又带点带点轻谩意味说道,转而仰头朝天,脸上几乎是开怀一笑了,接着郑重说道,“我肯定赔!而且加倍赔,明天上午这个时候我给你送十个来。”说完拨腿就走。
大姨愣住了,等她反应过来,年轻人已经走远了,大姨这时才想起不知道他姓甚名谁,答应得再好也不过是一句空话。管他呢,自己本来就不是为这事儿难过,怪只怪他不会挑时候,正好撞在她的枪口上,被她小题大作地当成了发泄打击的对象。
3
大姨虽然并没把那个年轻人的话当真,但不管怎么说,总是有这么一回事儿——真真切切的人,郑重其事的话——也不能完全把这事儿当成梦一样假吧?
所以,第二天上午,大姨干活儿的间隙总是忍不住向那个年轻人昨天走去的地方望几眼,并不是牵念那点儿赔偿,而是自已昨天以“鸡蛋”大点儿的事儿为由,把别人当了出气筒。当天中午回家后平心静气地想了想后,一直到现在都还在愧疚着呢。
她一边干活一边思忖着怎样向人家表示歉意,等了许久张望了许多次。然而,阳光里初夏的田地上不断地腾起袅袅的热气,像薄雾一样将远处的田野和一直埋头干活儿的几个人笼罩在其中,整个望去像一张曝光了的老照片,灰蒙蒙的,多次如故。她有些失望地想:那人本来就是一句瞎话,何必当真!于是安慰自己说:“不来算了,反正他破坏了我的生日(餐),我也骂了他,算扯平了!”
这么一想,大姨的心也踏实了下来。她将一绺散发撩到耳后,迎着灼灼的阳光眯起眼睛,看看几十米外正在媷草的老娘,又歪头看看太阳的高度,扯起嗓子叫:“妈,回家做饭了!”外婆立起身也看了看太阳,一边答应着,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向地头走去。
大姨将这天午前的目标定在与一野高杆野苋菜平齐的地方,她没人可以依赖,自己必须有计划有行动的把每天的农活儿消化掉,而这种压力正是她想哭的主因。
人一旦有了目标(哪怕是极小的)就有了全力以赴的动力,就有了忘却外物的聚焦点。眼下的大姨,盯的是一条线,她想,等到达到那条线时差不多该中午了,那时她就可以安心地回家吃午饭了。
当大姨最后一锄下去,终于修齐那条线时,她得胜似地瞥了一眼颗野苋菜,扛起锄头往回走。
她一边走一边满足地审视自己的劳动成果,仿佛一位将军在检阅自己的军队。突然,她发现十来步远处,已经被太阳晒得泛白的松土上放着一只竹篮,上面搭着一条雪白的毛巾。她驻足看了看,四下里没有人,天近正午,田里的人差不多都回家了。
莫非真是赔我的鸡蛋?啥时候送来的我咋不知道呢?她心里嘀咕着加快步子走过去,掀开篮子一看,嗬!还真是鸡蛋,目测数量远远多于十个。大姨正要为那些深浅不一的粉色鸡蛋再次搭上毛巾,篮子边上半张小学生用的演草纸实然映入眼帘,上面潦草地写着二行字,被成功扫盲的大姨轻声念道:“大姐,这些蛋里除了赔偿还有歉意。竹篮你明天带来,还放在原地就好了!”
大姨笑着骂了一句:”傻子!还真送!”
第二天大姨一早下田时,看到自家田里已经有人在锄地时,她愣了一下,经反复确认后,得出的结论是,那人跑错地块正为她白干活呢。正在她窃喜时,那人回头朝她“嗨”了一声,大姨一看,脸腾的红了,忍不住又小声骂了一句:“傻子!”……
4
从那天起,那个“傻子”总是抽时间帮大姨干活,大姨似乎也接受了这个人,判断的依据是她幸福的神情和轻快的心情,在家里还不时哼哼她跑调的《东方红》。
外婆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开始着手做调查工作,很快打听到那年轻人住在邻村,姓周,今年二十一岁,比大姨小了整整四岁 ,这在当时已是障碍,加之男方的妈妈又是方圆几里难缠的人,外婆开心不下去了,开始忧心忡忡起来,却又不舍不得阻挠女儿难得的“钟情”。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年轻人那名扬在外的妈妈果然找上门来,不止一次在外婆家门上又哭又闹又要上吊的,把外婆和大姨弄得无地自容,更是把卧病在床的外公气得吐血。最后还是她那儿子以断绝母子关系相威胁,才使她断了闹下去的念头。
但是,她不再闹不代表同意大姨上门,年轻人求了许多次都没用,她打的如算盘是:反正我儿子还小,我就不同意你们,看谁拖得过谁?
外婆当然明白她的意思,私下里劝了大姨许多次,大姨只说:“我就认准他了,如果最后不行的话,我一辈子就守着你们。”外婆听了欲哭无泪。
最后还是那年轻人出手破了他妈的局,狠狠地将了她的“军”。
第二年春末之交的一个早晨,他偷了户口本和几十块钱去找大姨,见了面儿先问:”我们村东头有个废弃的牛棚,我已经收拾出来了,你愿不愿意跟着我住那里?”大姨重重地点头。
于是那年轻人拦了一辆拖拉机,带着大姨去公社办了结婚手绪,两人在街上吃了中饭对饮了几杯酒,当晚就回了他们自己的家。而这一天是大姨的生日,也正巧是他们认识一周年的日子——X年5月20日。
……
5
我问过大姨当初怎么跟姨父对上眼儿的,大姨说那天一抬头就看见姨父可爱到傻乎乎的样子,就忘不了了;而姨父则是见她抬脸刹那的破涕而笑,便认定了:与这样可爱的女人过日子生活一定有趣。
后来抗着来自姨父家庭和舆论的压力两人交往了一年,发现两个人最初的感觉都没错。
当然婚后柴米油盐的生活并不是一帆风顺的,磨合期带来的矛盾,贫穷带来的挣扎和迷茫,姨父家里制造的牵绊与困扰,以及后期生养孩子的不易……反正别人经历的他们也都经历了,别人没经历的他们也经历了,往事不堪回首,大姨和姨父达成了默契,两个人都不提那些滞重的陈年往事。
在今年大姨的生日、他们的初识和结婚纪念日这个三合一的日子里,姨父照例举杯先敬了角柜上的灰兔子,说,多谢了当年的兔子把他引去见了大姨,接着又动情地表示感恩感谢大姨。
那些话不露骨却深情无比,听得我汗毛一凛一凛,比现在年轻人那套儿外露又热烈的情话可老辣多了,说是陈年的烈酒一点儿也不为过。正如精酿经过岁月的沉淀后醇厚芳香,柔和绵长,耐人寻味。
这时,正翻看我手机的孩子大叫:”哦!爸爸给妈妈发红包喽!”别人劝不住挡不住、自己小酌小饮已喝到半醉的姨父皱了皱眉,张嘴就来“嘁!年轻人……”大姨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屑,伸手拍打了一下他的肩头,并递上一杯温茶,小声命令道:”喝水!”
姨夫转头看小姨脸色,接着像个受宠的孩子那样天真一笑,接过茶水。透明的杯子里,飘飘荡荡的小桂花,像风中摇曳的满天星,像极了哪位诗人笔下的幸福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