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她照例要送女儿去奶奶家。明天周二,天气预报说没有雾霾,女儿得继续上学。奶奶家离幼儿园近。女儿早上可以多睡会儿。
她拉过女儿,准备给她穿上羽绒服。想了想,先放到一边,在她的粉色毛衣外又多套了一件棉马甲。女儿扭扭身子:妈妈,怎么给我穿这么多啊?她手里的动作并不停下:今天外头可冷了!临出门,她拽出棉马甲自带的帽子,给女儿戴好——这帽子小,刚好能包裹住女儿的脸颊,再把羽绒服上的帽子立起来——这帽子大了些,可总归有一圈毛领,多少能挡些风,最后,用一条大红的羊绒围巾在女儿脖颈上绕两圈,系好——它不仅能护住女儿的口鼻,还能让羽绒服的帽子不往下掉。
女儿已经变成了一个圆鼓鼓的粉色大球。她这才满意了:走吧。她拽起女儿的袖子,攥住已经乖乖缩在袖子里的小手,走进了夜色里。
一阵风从身后吹来,把她的齐耳短发撩向两边,后脑勺立刻就像没长头发一样,赤裸裸的凉。她头皮一紧。唉,光顾着照顾女儿,忘带帽子了。
她拉紧女儿的手,稍微加快了些步子。前面不远处,有一段地下通道。赶紧走过去。那里可能风小些。
下台阶时,她不忘提醒女儿:看好脚下,别摔着啊。
女儿应着。突然,女儿指向前方:妈妈,看,她还在!
她抬头。还是那张床。还在那个位置。离入口十米左右。紧贴着左侧的墙。白床垫,绿色暗花织锦的床单,紫色缎面的被子。一个礼拜前,她送女儿去奶奶家时,就见过。
她冲女儿点点头。走得再近些,她看见,被角掖得紧紧的,裹住了身体,也盖住了头。枕头下,压着一个深蓝色的皮包。墙边,凌乱地放着几个口袋。
女儿的脚步慢下来:妈妈,她怎么还不回家呢?她是没有家吗?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上一次女儿就问过她这个问题。那时,被角下露出了一个女人的头。女人仰面躺在枕头上,正翻看着一本书。书页正好挡住了她的脸,也挡住了来来往往的路人的目光。已经有些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散在枕头上。衬得枕头下的压着的那抹深蓝色格外扎眼。那是一个皮包。说不上特别精致,但也是比较讲究的质地。枕头边上,还随意地叠放着两三本杂志。
女儿当时问:妈妈,这个奶奶怎么在这里睡觉呢?她为什么不回家睡?
她当时的直觉是:这绝不是一个流浪者。
在北京这十几年来,在火车站的广场里,在立交桥下的桥洞里,她也碰到过不少席地而睡的人。出于好奇,她也不止一次地观察过他们。她从没见过像这么用心的床铺:不仅有五六厘米厚的床垫,还铺上了褥子,床单和被子也都是干净整洁的。
她也从没见过像老人这般的气定神闲。她虽然没看清老人举着的是什么书,也看不清楚枕边是什么杂志,可她总觉得,老人是有备而来的。这一切好像都是她计划好的。她躺在这里,带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坦然。这个地下通道,变成了她的卧室,反倒是我们这些路过者,倒像是一个个不速之客,侵入了她的生活,打扰了她的阅读。
可以老人的年纪,又总不至于是出来体验生活的吧?
难道是行为艺术?她也觉得不像。
会不会是跟儿媳妇吵架,赌气出来的?以老人表现出来的坦然,大概是要强的人吧?这里,离她的家,或许并不太远。她不去住宾馆,就为在这里等着她的儿女们,一路找过来,担一回惊,认一回错,然后,恭恭敬敬地迎她回家。
她觉得最后一种情况有可能。她觉得老人会很快回家。北京的冬夜,即便是地下通道里,也还是冰冷刺骨的。
可她又不希望把“一言不合就离家出走”这样的事讲给女儿听。女儿还小。她希望女儿的世界是温暖的。
所以那时她故作轻松地跟女儿说:妈妈也不知道哦。可能奶奶的家离得很远。奶奶走累了,需要找一个不太冷的地方先睡一觉,就在这里将就一下。
女儿又在摇晃她的手要答案了。她们已经从床边走过去了。她忍不住回头。这一次,她看到床边立着一个蓝色口袋了,上面写着:北京中医院。口袋边上,一本书斜靠着墙,书页卷曲着,露出三个字:悟佛经。
她想:难道她病了?不治之症?她看开了,不希望死在医院或者家里,所以带着几样简单的物品,跟家人不告而别?可是不对啊,她应该有儿女或其他家人吧,为什么不找呢?还是说家人没找到?
又或者,是她的家人病了?重病,需要住院治疗的那种。她心疼钱,不肯花钱在医院陪护,所以晚上就自己出来在这里将就一宿?可是也不对啊,越是重病,到晚上越离不开人啊,她怎么能不陪伴左右呢?
她没有答案。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女儿。
上礼拜北京连续七天的雾霾,她没送女儿上学,也就没走这个过道。她完全没有想到,今天还会看到这个老人。现在还不到八点,老人把自己整个捂在被子里,是因为冷吗?只是因为冷吗?那几天,老人也是这么度过的吗?老人还要这样过多久?
一阵风迎面吹来。她一哆嗦。原来,不知不觉,她已经牵着女儿走出了地下通道了。
夜色正浓。北京的冬天,是真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