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有一口奇怪的井。寻常可见的砖石垒的井口,不齐整亦不粗陋的井壁,囫囵整个都相貌平平的一口井,却是十里八村唯一的苦井。
也不是天生的苦。
据村子里最年长的王阿婆回忆,许多许多年前,还是甜的。什么时候苦了,她记不实在了,只有记忆中的那些年,大雪坠落,一年重于一年。
话说,这挖井人是村子里曾经的大户李老头儿,挖在这村子西南角,原是给李家的佃户饮水生活。李老头儿没留下儿女,自己也在坟里埋了三十个年头,曾经一手建成的农庄如今荒草丛生,满目萧然,唯有那井仍是不屈。
村子里的人早就对这苦井见怪不怪了,唯有王阿婆最小的孙子阿树常常蹲在井口探头看。村子穷,没有中学,阿树和村子里的其他的孩子一样,草草地小学毕业,也就出了村到外面讨生活。临走时,阿树用塑料瓶灌了一瓶子井水,说是要去问问城里的文化人儿。
阿树不知道,城里文化人儿知道,苦井并不罕见,亚硝酸盐含量过高,水也就苦了。可他们没想到的,是阿树的井水,根本就没有什么亚硝酸盐含量过高。
别说亚硝酸盐了,这井水任何成分都没超标,这水如这井一般,普普通通,平平凡凡,毫不出众。
怎么苦的,他们也说不清。
既然说不清,阿树也没想刨根寻底,半瓶水随手一搁,放在阳台上,日头东升西落,他也就忘得七七八八了。
这是城市高速的夏天,也是乡村慢悠悠的春天。
春天雨多,不久之后,王阿婆来信,家里的瓦房漏雨漏得厉害,让阿树赶紧回家看看。她说,这一场雨,真是多年未遇。
阿树刚进村就听说大雨坏了好多人家的屋子,甚至连山头上的坟地,好些也糟了殃。特别是那些没人打扫的孤坟,大雨一刷,都露出了光秃秃的泥。
地主李老头的女儿阿梅的坟是正在这次大雨中损毁了。没想到是这样的一柸薄土,埋葬了一个年轻姑娘的年华。
按理来说,李家是村子里的大户,修自个儿姑娘的坟,也不至于如此之薄。这事,村子里的人其实都知道,说起来也简单,因为婚事。当初,李老头是给自己选好了女婿,却没有给阿梅选丈夫。
阿梅有一个两情相悦却有缘无分的心上人。
这个出身贫寒的少年姓石,也真的像石头一样沉默寡言,李老头定下阿梅婚事的那天里,他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村子,再也没回来。
后来,阿梅郁郁而终,没挨到出嫁,也没等到心上人的归来。
悠悠转转数年过去,大雨之后,阿梅坏了的坟也没人来修。王阿婆多年前与阿梅有过数面之缘,于是嘱咐了阿树,帮忙修缮一番。阿树忙活到夕阳落下,从坟山下来,错步到了苦井那儿。同样的寒凉,同样灰蒙蒙的背景色,奇怪的是这苦井的水竟然干涸了。
多奇怪的事,大雨倾山,井却干涸了。好奇扼住了阿树,童年的记忆,窗台上的那罐子水,纷繁踏来,阿树终于忍不住,拴了根绳子就翻进了枯井之中。
枯井之中漆黑一片,泥泞,酸臭,和无数荒废了的老井一样,普普通通,平平常常。饶是阿树高于常人的目力,也没发现奇怪之处。
略有遗憾,也无可奈何。
而阿树修坟迟迟未归,王阿婆惦记孙子,也深一脚浅一脚地攀上山头,找到了阿梅的坟头。不知为什么,一个小时前修好的坟,此时又豁了道口子,王阿婆突然有点心慌,站在树下,不知所措。
另一边,阿树从井里翻出,也一路奔向了阿梅的坟,途中摔了一跤,弄得灰头土脸。王阿婆乍见孙子,禁不住锤了他一拳,嗔怪他风风火火。阿树却兴奋过头地摊开了手掌。
掌心托着一支古旧的发钗,又昂贵又沧桑。这样的钗子,也只可能属于老李家的独女阿梅。
这钗子原阿梅送给她心上人的定情信物,后来,钗子随着那少年的消失而消失了。没想到直到许多年后,阿树从苦井井底翻出,才重见了天日。
王阿婆看看这钗子,又抬头看看兴奋的阿树,眼角陡然垂下了,满是风霜的额头现出了道道刻纹。她长叹了一声,让阿树喊上村里的小伙子们,一道深挖那口苦井。
阿树茫然,王阿婆黯然。
春天到秋天隔了个夏天,石头少年在夏天的某一天离开,没再回来,从此,夏天失色,秋天总来得更早一些。
春天的最后一天,那个大雨泛滥的反常日子里,阿树和伙伴们在泥泞酸臭之下找到了少年的遗骸。
总有一些东西腐蚀不烂。
后来,大雨停了。
再后来,阿梅不再孤独。
而苦井也不再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