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琅嬛学苑｜喜迎
电影《左耳》是苏有朋执导的一部青春剧，有一句高中老师的话“要想记忆好，就得吃红烧肉；要想得分高，还是红烧肉”，看似玩笑，在现实生活中，我却找到了原形，钩沉自己的经历，更是痛彻心腑，五味翻陈。
那是父亲的祭日，回老家，看到一档电视节目《为爱转身》，一对反目的父子，儿子三个月不回家，父亲主动求助栏目组，希望凭借舆论的力量，请他们唤回离家的孩子，让儿子回家，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想他”，“还给他准备了七八十万买房”。
孩子却说自己从小爱吃肉，爸妈不舍得，导致自己身体不好，舅舅比他家穷，向他家借钱，都能买肉吃。
儿子是九零后，大学毕业，据他讲，爸爸开车拉货，脾气不好，有打骂家人的现象，屡犯不改。再者，小时候爸妈对自己照顾不到，不舍得给肉吃，导致孩子体格很差，才二十几岁，就一身病。
其三，也是症结所在，孩子打初中开始就腰疼，而爸妈没有给他做过像样的治疗，高中时孩子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也不敢要求去看病，原因是妈妈说“小孩子没有腰”、爸爸说“再乱讲就不让上学了”。高考结束，去北京做了腰间盘手术，打了钢钉，现在不能久坐，生活受到了根本的影响，大学不如意，没有工作、不想结婚、拒绝回家，只图考取教师编制，了此一生。
主持人问这段时间的生活费怎么办，孩子说：“这就是他的无奈”，“他”是指自己的爸爸，意思是爸爸生了我，却毁了我的健康，就只能无奈地养着我，如果他不养，自己就去端盘子。
孩子坚持认为爸妈亏欠了自己，不关心自己，不给自己治病。主持人问爸爸，有没有亲手做过一盘红烧肉，端给儿子说“这是爸爸给你做的”，爸爸说有，儿子认真回想，在主持人的客观提醒下，说道：“那是到了初中高中时候吧，我觉得很恶心！”言外之意还是在强调小时候没给肉吃，长大再吃已经晚了。
节目最后，五秒的决定时间，父子两人转动椅子，背对思考，倒计时结束，栏目组没能挽回这个家，孩子离席而去，留下孤独的父亲，但他毅然转回椅子，朝向儿子，看到空空如也，一片寂然，立时怔在那里，张口结舌。
看到这里，我心如刀绞，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泪水。
今天，是我父亲的祭日啊，看到这一幕，怎能不让我肝肠寸断，悔恨终生！
我也曾经跟这个孩子一样，不能说恨，但至少认为父亲偏心、不疼我。
儿时的记忆里，父亲从没打过弟弟，我有两次；农村人走亲戚，老人都要带着孩子，是为了能有点好吃的，可我总觉得父亲只爱带弟弟。我们三个放羊回家，天有点晚了，父亲和弟弟走在前头，有说有笑，我自己在后面赶着羊，心里又怕又急，下山时我被拽倒了，羊拉着我跑，地上全是小石子，把个手掌划得满是血口子，哭声让他们回头看了一眼，我眼巴巴地望着，希望能回来拉我一下，可是爷俩转过头去，一句话也没说。当时我就认定，父亲是世界上最坏的，父亲根本不爱我。
长大以后，知道了妈妈的故事，我与父亲的隔膜越来越深。
我出生三个月，得了肺炎，八十年代的农村，一支青霉素要跑好几个村子才能买到，打完了这支，没有第二支。赤脚医生有什么药就打什么药，什么时候有药就什么时候打，红霉素、链霉素，我成了四环素牙，屁股打得全是疙瘩，扎不下去，就打头皮，回血了，赤脚医生不拔针，竟拿温水来热敷，药水全侵入皮肤，烧烂了头皮，毫发不生，到现在头上还顶着一个大疤，成了永远的“疤瘌头”。
肺炎到底是没好，还更严重了，奶奶找来巫医，把我裹在棉被里捂汗，取东墙头上的香草，熬水治病。我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双唇已经发紫，妈妈一咬牙，绑上推车，直奔医院，跟奶奶说让父亲回来借钱去医院。父亲回来，钱没借多少，在半道追上我们，接过车子向医院跑，好悬，大夫说晚半小时孩子就扔了。娘后来告诉我，你这个父亲，当时做了一件事儿，让娘又是气又是急：父亲回家借到钱，在路上麦田里看到照相的，花钱让人家照了几张相，娘经常指着那相片跟我说。
出院后又反复了，我还是不住地咳嗽，娘说，没钱了，没地方借了，针也不打了，娘抱着我在床上哭，我哭，娘也哭，我不吃，娘也不吃，三天，好了。
那个九零后上电视的孩子，我想跟你说，我到现在也还是经常咳嗽，有人说是小时候的病没有除根，留下后遗症，我也曾在心里抱怨，可是，父母也是人哪，父母也有错的时候，也要跟孩子一起长大。你爸妈也是农村人，思想受到局限，有一些观念的确是不对的，但他们爱你的心，永远不会变，娘经常说，当有人拿刀刺向孩子的时候，能挡在前面的，是父母。
我能记起最早的事儿，就是娘被父亲打，娘蜷缩在柴草堆里，哭天喊地，寻死觅活，而我还是被抱在娘的怀里。因为父亲年轻，也许还不知道什么是责任，更不懂什么是家庭，也许是结婚前从没见过面的父母还没有相互了解，需要磨合，那时的父亲经常打骂我娘，娘在柴草堆里抱着我哭，这成了我最早也是最深的对家的记忆。娘说，上吊的绳子她已经挂到了梁上，可看看我就没法死，因为母亲九个月没有娘，她不能再让我没有娘，不能叫我成了没娘的孩子。
直到弟弟出生，随着阅历的增长，父亲渐渐懂得维护这个家，父亲的爱，就是赚钱养活这个家，父亲的爱，就是拼命地干活，没日没夜地干活，父亲从来不知道向妻子、儿子说句温暖的话。
上初中，学校食堂里可以用麦子换火烧，那火烧烤得真好，热乎乎香喷喷的，馋得我直咽口水，我跟家里要过好几次，娘好不容易跟爸说通了，可初中三年，每年也就一次，虽然家里的麦子多得吃不完，一瓨一瓨地存着。现在想来，农村就是这样，家里有粮，心里不慌。
高中，学习的压力喘不过气来，可还是煎饼就咸菜，一个月回家一次，带一箱子煎饼、两瓶子咸菜，娘把咸菜用花生油炒炒，放几个肉丁，感冒生病的时候才舍得把肉挑出来吃。食堂的菜贵，外面两毛钱一勺的菜叶，带点大油汤，那就是奢侈，一个月家里给十几块钱，下个月带回一半，听着父母的满足和赞许，我脸上挂着骄傲，可心里流着泪，因为我在课堂上，晕倒了；因为父亲说上学天天坐着，还要吃好的，那他也愿意去。
那个九零后上电视的孩子，你看，我也跟你一样馋，一样地不满，可周围的同学，大都一样啊。我也曾在心里抱怨，可是，父母也是人哪，也有错的时候，也要跟孩子一起长大。
九八年，我考上大学，志愿是我自己报的，专业是我自己选的，我完全没有听从“父母家长会”的意见，去学医或者上师范当老师，因为我像你一样，觉得自己长大成人，海阔天空，决不能再受束缚了。
报到那天，父亲精心砍了个木棍，担着我的衣物，爷俩来到了青岛，学校门口有师哥迎接，我们成了关注的焦点，粗布衣服、黑布鞋、木棍上的两个大包袱，没有一样不引人注目，有人看着我俩笑，有人窃窃私语，考上大学的喜悦被一扫而光，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耻辱， 我把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到了这个老农身上，不跟他说话，不跟他吃饭，甚至不喊他父亲，他的脸僵硬着，呆呆地含着泪，嘴角想挤出点笑，却是一脸惨淡地说：“恁看西营……”我想那时他一定宁愿撞死街头。这是我一时的尴尬，却是他一辈子的哀伤，这个伤口到死都没愈合。
父亲，我怎么有脸祈求您的原谅呢！我曾经怎样地伤害了您！
那个九零后上电视的孩子，你看，我们自己也会犯错，也会伤老人的心，可是父母什么时候跟我们计较过啊！
我大学毕业，弟弟又考到了青岛，中科院研究生，这成了村里的话资，可让父母陷入了更大的危机。母亲不得不搬砖，窑洞的黑烟侵蚀着苍老的容颜，从窑洞里出来，就只看见两只眼睛和毛巾裹着的嘴，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熬过来的，她一直瞒着我们，直到自己摔伤。
父亲打遍了所有的工，吃尽了所有的苦。那个时候，拖欠农民工工资靡然成风，腊月廿九，等着父亲的钱过年，晚上到家，老父亲带回来一头白发、几双旧鞋，这就是他给儿子的礼物，儿子领了，儿子愿意要这旧棉鞋！母亲叫上我，说：“西营，咱俩去赊肉。”别的什么也没说，因为她知道，人回来就好。
有一年，我梦到了父亲，他在喊我，声音沉闷、痛苦，我赶紧打电话，问父亲在哪里干活，干什么活，让娘立即把父亲叫回家。小叔坐长途车，到父亲的厂里，说娘病了，这才把父亲骗回家，不到一个月，跟父亲一起干活的我的堂哥，死在了厂里，矽肺病，原来他们干的是打磨铁石的活，没有任何防护，父亲这是宁死也不愿意让我们知道，因为他的两个孩子都是大学生，上大学光荣啊！可上大学需要钱哪！
终于熬到两个孩子都已成家，父母也来了青岛，本是苦尽甘来，天伦之乐，可他们却无法适应吃闲饭的城市生活，很多观念和生活习惯也跟我们不合。两个儿子跟父亲产生了激烈的矛盾，遇火就着。我甚至因为父亲把卫生间弄脏、因为父亲多吃了几个鸡胗，就不高兴，就闹别扭。在一次激烈的争吵之后，父亲决定回老家。第二天一大早，他们便收拾行李走了，我连个电话也没打，没想到他们竟然在车站待了一天，始终没有迈出回家的步子。后来娘说，这样回家，没脸见人哪！是啊，他们是怕给孩子丢了脸哪！两个儿子都有车，爹娘回家怎么不送？是孩子没了良心吧？把老头子老太太驮到墙头上，不管了！白供出俩大学生，两个白眼狼！人言可畏呀！以后孩子怎么抬头？孩子哪里有脸见人哪！
父亲临终前说过一句话：“人老了，就是给孩子挣名声。”
父亲去世，我才明白这一切，村里人都不知道我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因为父亲给我挣了好名声，村里都知道，儿子拿钱给老人治了病，两个儿子都有出息，可事实是，父亲的病，是耗去了他们二老在青岛打工五年看大门刷厕所积攒下来的血汗钱哪！在那一刻，我知道错了，我相信，如果遇到危险，父亲一定是站在我前面的，当然，还有母亲。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我跪在父亲的坟前，心里为什么没有抱怨？有的全是自愧、自责、自悔，父亲，我怎么有脸祈求您的原谅呢！我曾经怎样地伤害了您！
可还是有一点用的，就是当我想要抱怨母亲的时候，就想想父亲，仅此而已。
那个九零后上电视的孩子，你看，父母是在成长的，是在跟孩子一起成长啊！既然都在长大，那就理解一点，体谅一点，这样，悔恨也许能少一点。
我最终还是做了老师，考取了教师资格证，娘说，父亲很高兴，他放心了。
在我的教学生涯中，很多家长说：“孩子不听我们的，就听老师的”，的确，老师在孩子的心目中，地位是崇高的，也正是如此，老师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成为效仿的榜样，所谓言传身教，敢不自儆！
作者：徐西营
图文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出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