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们过得幸福快乐。等我可以走动了,我们便在公园里坐马车玩。我还记得那马车、慢慢走着的马和前面高高的车座上那个车夫的背影,他头上戴着一顶光闪闪的高帽子,还有坐在我身边的凯瑟琳·巴克莱。要是我们手碰上手,哪怕只是我的手的边沿碰上她的,我们就会兴奋起来。后来我可以拄着拐杖走路了,我们便上宓妃或意大利大饭店,坐在屋外拱廊上吃饭。侍者们进进出出,街上有行人来来往往;铺台布的桌子上点着蜡烛,上面还罩着罩子。后来我们觉得还是经常上意大利大饭店比较好,那儿的侍者头目乔治就经常给我们留一张桌子。乔治是个好侍者,我们总是由他去点菜,自去观看来往的人们,望望黄昏里的大拱廊,或者默然相对。我们喝冰在桶里的不加甜味的卡普里白葡萄酒;虽则我们还试过许多旁的酒,例如飞来莎、巴勃拉①和甜白葡萄酒。因为战事关系,饭店里不雇用专门管酒的侍者,我一点飞来莎这一类酒,乔治就会怪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们想想看,有个国家,只要那东西有点草莓味,便把它酿起酒来,”他说。 “为什么不呢?”凯瑟琳问。“这酒的名字听起来倒怪好听的。” “你要试的话,小姐,就试试吧,”乔治说。“我给中尉另外拿一小瓶法国玛谷葡萄酒来。” “我也试试飞来莎吧,乔治。” “先生,这我可不敢推荐。这种酒连草莓味都没有哩。” “那也不一定,”凯瑟琳说。“倘若有草莓味当然最好。” “我去拿来,”乔治说,“等小姐试了以后我才拿走。” 那酒果真不像酒。正如他所说的,连草莓味都没有。我们到末了还是喝卡普里。有天晚上,我身边的钱不够,乔治还借给我一百里拉。“没关系,中尉,”他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人手头不方便总是难免的。倘若先生或者小姐有需要,尽管说一声就是了。” 饭后我们穿过拱廊散步,经过旁的酒家饭店和那些已经上了钢窗板的店铺,在一个卖三明治的小摊前停下来,买了火腿生菜三明治和鳀鱼三明治,后者是用很细的涂过糖的褐色面包卷做成,只有人的手指那么长。这些点心是我们预备夜间肚子饿时吃的。走出拱廊,我们在大教堂前雇了部敞篷马车回医院。到了医院门口,门房出来帮我拄起拐杖。我付了车钱,一同坐电梯上楼。凯瑟琳到了护士住的那一层楼,先出去了,我继续上升,拄着拐杖穿过走廊,走进自己的房间;有时候我脱下衣服上床,有时候坐在外边阳台上,把受伤的腿搁在另外一张椅子上,边看着燕子绕着屋顶飞翔,边等待着凯瑟琳。到她上楼来时,仿佛她是经过一次长途旅行才回来似的,我拄着拐杖陪她在走廊上走,帮她拿盆子,在一间间病房门外等,或者跟她一同走进去;那要看病人是否是我们的朋友,一直等到她职务完毕后,我们才在我房间外的阳台上坐坐。过后我上床去,她则等到病人都睡着了,没有人会再喊她,才走进来。我喜欢解开她的头发,她坐在床上,动都不动,除了偶尔突然钻下头来吻我;我把她的发针一根根取下来,放在被单上,她的头发就散开来,我定睛看着她,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等到最后两根发针取了下来,头发就全都垂下来,她的头一低,于是我们俩都在头发中,那时的感觉就好比是在帐幕里或者在一道瀑布的后边。 ① 巴勃拉是意大利西北部皮德蒙州出产的红葡萄酒。 她的头发非常美丽,我有时躺着看她,借着敞开的门外透进来的光线,看她卷起头发。她的头发在夜里也发亮,就像水在天快亮前有时闪闪发亮一样。她有张可爱的脸和身体,皮肤又光滑又可爱。我们时常躺在一起,我用指尖抚摩她的脸颊、前额、眼睛下边、下巴和喉咙说:“光滑得像琴键。” 而她也用手指摸摸我的下巴说:“光滑得像砂纸,磨擦琴键可很不好受。” “很粗糙吧?” “不是,亲爱的。我不过是说说笑话。” 夜间真可爱,我们只要互相接触一下,便觉得快活幸福。除了一切欢乐的时刻外,我们还有许多种谈情说爱的小玩意儿,有时我们不在同一房间,想靠心灵传达意念。有时竟也能成功,这大概是因为我们所转的念头毕竟是相同的吧。
我们彼此都这么说,我们打她来到医院那天起就已结婚了,算来已经结婚好几个月了。我倒想真的举行结婚仪式,但凯瑟琳说,如果我们结婚的话,人家会把她调走,如果我们只是开始办理手续的话,人家就会注意她,把我们拆散的。我们要结婚,不得不遵守意大利法律,那礼节的繁杂,实是惊人。我想正式结婚,因为担心有了孩子,不过我们装做已经结了婚,并不十分担忧,而且我本人很可能实在在图个没结婚的快乐。我记得有一天夜里我们谈起这件事,凯瑟琳说:“不过,亲爱的,他们会把我调走的。”“或许不会吧。” “会的。他们会打发我回国,这样我们得等到战后才能见面。”“休假期间我可以去找你。” “休假时间那么短,你怎么可以往苏格兰跑个来回,况且,我不愿离开你。现在结婚还有什么好处呢?我们实际已经结了婚。没法子叫我更进一步结婚。” “我要结婚本是为你打算。” “哪里还有什么我。我就是你。别再分出一个独立的我。”“我本以为姑娘们总是想结婚的。” “你猜得不错。但是,亲爱的,我已经结了婚。我已经和你结了婚。我这妻子还不坏吧?” “你是个可爱的妻子。” “你知道,亲爱的,我已经有一次等待结婚的经验。” “关于那个,我不想听。” “你知道我不爱任何人,只爱你。你不应该在乎有个人曾爱过我。” “我是在乎的。” “我的一切都属于你,人家早已死了,你不该妒忌他。” “我没妒忌,不过我也不想听它。” “你这可怜的宝贝。我也知道你跟什么样的女人都混过,我倒不以为意。” “我们可不可以想个法子私下结婚?这样,万一我有什么长短,或者你有了小孩,就不妨了。” “要结婚只得通过教会或是政府。我们其实已经私下结婚了。你看,亲爱的,倘若我信仰什么教,那么结婚就是最重要的事。但是我没有任何宗教信仰。” “你给过我圣安东尼像。” “那是件吉祥品。也是人家送我的。”“那么你一点也不担忧吗?” “我只愁被人家调走,和你分离。你是我的宗教。你是我的一切。” “好吧。你哪一天说要结婚,我们就结婚。” “亲爱的,听你的口气,好像非要跟我正式结婚不可,以便保全我的体面。我是个非常体面的女人。随便什么事情,只要你觉得幸福并引以为骄傲,那么便没有什么可以难为情的。你岂不是很幸福吗?”“但是将来你不要离开我,另找别人。” “不会的,亲爱的。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去另找别人。照我想,我们可能遭遇到各式各样可怕的事。关于你说的那一点,你可不必担心。”“我不担心。但是我太爱你,而你从前爱过别人。” “那别人后来又怎么样呢?” “他死啦。” “对啦,要是他还在的话,我就不会碰上你。我并不是不忠实的,亲爱的。我有好多短处,但人倒是非常忠实的。就怕我的人太忠实,你会觉得腻味。” “我不久就得回前线。” “等到你要走的时候再说吧。你看,我是快乐的,亲爱的,我们过得多么幸福。我没有快乐,已有一个相当长的时期,我认识你的时候,几乎快发疯了。也许已经发疯了。但是现在我们快乐幸福,彼此相爱。你我只要快乐就是了,我求你。你是快乐的吧?我做了什么你不喜欢的事没有?我能做些什么讨你喜欢的事?你要不要我把头发散下来?你要耍弄吗?”“要,上床来。” “好的。等我先去看看病号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