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鸡

那么多、那么多,他只是亿分之一,流水线不关照他独个,他感到挤在一起的温暖,也感到标准化的冷冻。

                                  ——  题记

医不自医,人不度己。

从公司出发,坐地铁五号线,十一站,转乘一号线,坐到或站到(大部分时候是站到)尽头,耗时共两小时十分钟。晚上九点离开公司的王凡,在十一点二十分,吃了路边摊的麻辣烫,这是当天的第二顿饭,他有些胃疼,是胃液涌上来的那种疼,这是他身体里最有生命力的部分。

麻辣烫的路边摊是夫妻档,夫妻俩,南方口音,一个加汤,一个串串儿,老板娘和王凡邻座的大哥聊着,聊最近房租又涨了,聊家乡的十二岁的孩子。孩子不听话,叛逆,老是逃学。老板娘擦擦汗,又强调孩子的成绩还是不错的。

大哥呵呵笑起来,似信非信,咂摸着满蘸麻酱的鹌鹑蛋,或老板娘话语的滋味。王凡一言不发,他的思绪还停留在房租的话题上,或许是疲劳让他跟不上语言的节奏,或许是因为他的房租也涨了。孩子还太远,王凡是单身,刚刚恢复单身。

或许有一刻,他的思绪从泡面和粉丝上移开,从十平米单间的房租上移开,移到前女友的身上去。关于她的长相,王凡已开始模糊。他想拿某个人来作比,想不出。他想形容,词穷。他回头看,街上灯光辉煌,闪烁摇曳的光摔碎在柏油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长着一张被手机照亮的昏黄的脸,一闪而过。他辨识不出,只知道有些好看,有些不那么好看,没有任何能找回前女友那张脸的线索。

离家不远了。王凡的胃不疼了,温热的满足感缓缓升起,但不足够。他由疼痛感受到的最后一点生命力也失掉了,只剩下一小片疼痛,紧贴他烫伤的上颚。他吃得有些着急,急什么,不知道。行走是简单的,只要迈开第一步,第二步就等在那里,不需要思考。王凡也不想思考,他开始计算,或许是职业习惯。第三次分手,如果算上相亲后的短暂交往,或许是第七次,看统计口径。据说一家研究咨询机构对七个城市调研,平均失恋次数是1.9次,王凡的数据偏高,似乎格外失败一点。请定义失败。

小区的围墙边有两只野猫,一只看见王凡,沿着墙边走了,脊背塌得很低。另一只在路灯光的光斑里吃着什么,是只三花猫。这是隐喻吗?人和猫一样,不一定要在一起,可以在深夜放声高叫,可以一只咬着另一只的颈子,但过了就算了,算了吧。王凡吸一口气,将夜晚的粘稠一并吸进去。他隐约感到叠加,那唯三的分手的叠加。一个长发的女孩,用一个短发女孩的声音跟他说着什么,最后用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的眼白鄙夷他。天空中的云是深蓝色的,像沉重的肉体压下来,砸在王凡牌的床垫上,床垫质量合格,合格意味着标准,一成不变。此刻,床垫感到的肉身温度,是好多个人的平均。

肉身。

十二点四十五分,王凡摸索着走上楼,三楼的声控灯坏了。门不算难开,普通的B级锁。两室一厅,客厅里的图书编辑已经睡了。住在主卧的女孩的哭声,和灯光一起从门缝里爬出来,王凡耳朵痒。他知道女孩又失恋了,不用猜,就是知道。三个人,一个单身,两个失恋。王凡怀疑自己随机走进一栋楼的一间,也是一样的结果。

没法洗澡,洗澡会吵醒客厅里的那一位。那一位对生活总有很多意见,会“假装”睡下,趁别人不注意,在朋友圈更新长文。王凡也不想洗,他想继续感受肉身压下来,那平均的体温的肉身,将自己扔在一块真正的床垫上。

关上门,王凡小心翼翼躺在床上,床勉强承受住了他,没有作响。他大腿下面几件脏衣服,缓缓起伏。王凡缓慢复苏,空气中凝结的不新鲜,透明度不均匀的黑,水一样没过头顶的疲劳,在破旧的房间里排列好,占据有利的位置。房租涨了,它们也升值了。

王凡挣扎着脱掉西装,似睡非睡。有人推开门,王凡知道是那个女孩。睡了吗,女孩问,她知道他没睡,她听见开门声了。王凡问她有什么事。女孩把门打开一些,灯光照亮她哭肿的眼,王凡怀疑她学过表演。失恋了,需要借钱交房租,下个月发工资就还,王凡怀疑自己学过编剧。借多少?王凡问。

五百。王凡想想自己刚达到平均工资的收入,那是每月二十多个五百。王凡从裤子后口袋抽出钱包,从床上延伸出一条手臂。女孩迟疑了片刻,走过来,木地板吱呀一声,它有些旧了。谢谢,过段时间还你。王凡没有说话,只摆摆手。失恋了,累了,也不在乎五百块。在上个月,它或许会花在一场电影、一顿饭、一个房间上,它们的记录在几个App里排列整齐,去一一寻找,就可以复原恋爱的等高线图。王凡不评价爱情,他评价菜肴和酒。他此刻有些余裕,可以花费五百给半陌生的女孩,资助她和其他女孩一样,在深夜痛哭,在深夜好了伤疤忘了疼地秀恩爱,嘟着平均的嘴,比划着平均的手势,用标准化的滤镜,记录所谓爱情。照片上的一切都是道具,包括那一张张脸。

王凡沉入睡眠的一刻,被徐徐摇晃着,他恍惚了,以为自己还是婴儿,在摇篮里摆动。他不是。王凡眯着眼,黑暗中立着一个轮廓。你饿吗?女孩问。王凡躺回去,我吃夜宵了。他接着问,你没吃晚饭?

忍不住问多余的问题,是人生中很多悲剧的开端。王凡穿回外套。缺水的植物会蔫黄,哭过的女人不会。她们呼吸匀净,动作迟缓而准确,看到的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永远也不会知道发生的是什么。

随便,都行。两个人步行走向地铁站附近的麻辣烫摊位。路有些长,话不多。有些路灯熄灭了,影子忽短忽长。在某个熄灭的路灯下,闪烁着星星点点泪痕的女孩问,你是不是也失恋了。王凡没有说过,两个人也没有共同的社会关系,除了那个死猪一样的出版编辑。王凡不知道说什么。

你总锁房间门,心情不好时开着,像等谁去安慰你一样。我猜你是失恋了。这大概是无意识的,王凡自己没有注意到,他的前女友们也没有。因此无从判断女孩的观察是否正确。他只隐约觉得不太好,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三年,他不知道女孩叫什么,不知道她的来历,不知道她的生活轮廓。

她的微信名是一串表情,白天在朋友圈晒自拍和下午茶,凌晨写大段文字,情爱、仇恨、落寞、孤独,控诉原生家庭,控诉性别歧视,清晨删除。王凡睡得晚,常看到,有时读进去,只觉得陌生而无感。不聊天,只接受转账来的分摊的水电费,偶尔拖延,但不赖账。算是好室友。

有时打过招呼,彼此行个方便,无非是可有可无的小细节,不增加什么负担,也不增添任何记忆。有时她不在家,图书编辑凑过来,和王凡聊她房间里刻意压低的呻吟,床铺摇晃的吱呀声。图书编辑添油加醋惯了,能把畅销书说成亏本,说起女孩的个人生活史,让王凡觉得自己刚生吞两大匙秃黄油。他把女孩的床修好了。

嗯,失恋了。王凡坦白。行走比想象中还费力气,或许是两人之间万有引力让人疲倦。女孩叹口气,问王凡,你觉不觉得恋爱完全没有意义。若说意义,那是没有的,若说完全没有,也不那么确凿。王凡反问,你想要什么意义。

想要鲜花、赞美、殷勤、温柔,想要钻石、名表、面包。想要抵御一切武器的铠甲,最高最远的台阶,映照一切幻象的魔镜。想要衰老中有童真,童真中有衰老,真实中有泡影,泡影中有真实,匮乏的满足,满足的匮乏。

真爱?

真爱。

王凡顶不想听,不想思考,只问。你觉得你哪里足够特别,无涯宇宙中,不早不晚,一份真爱认出了你,就落在你头上。女孩说她饿了。

麻辣烫摊位的夫妇俩坐在那儿,那个大哥也坐在那儿,地上放着五六个空啤酒瓶。大哥的脸上映着灯光,别人脸上是橘色,他是粉红色,玫瑰红的嘴唇动着,说起自己的老婆。乳腺癌,化疗云云。零星几个词,已足够惨。夫妇俩坐在那儿,忘了回不去的家乡,家乡的孩子,和不存在的未来,只专心品尝这份惨,忘了控制表情。惨里有着安慰。

谁知道真的假的,连故事都算不上,只是一个情节,几分钟说完,颠来倒去,也能讲足整个晚上。王凡顶不想听,女孩扯扯他的衣袖,指指不远处的快餐店,去喝杯冰咖啡吧。

也好。

流浪汉躺在角落里,店员像连着去了一个月夜店,有人在借上自习的名义刷抖音,偶尔躺在旁边男孩的怀里,王凡有些分不清,这是一男一女,还是两个男生。他径直去点餐,点完冰咖啡,还想点些什么,脑袋空荡荡,像从未入住的房间。他四下看,看过头顶上方的灯牌,又看旁边的海报,上面写着一款炸鸡销售破50亿块。它是王凡最不喜欢吃的,吃腻了。但他看来看去,好像也只有点它。

这个还有吗,他指指海报。店员看过去,夜宵不供应这个,王凡看看保温箱,不是还有吗。那是准备处理掉的。我都要了。店员想了想,没说什么,转身备餐。

一共18块,有鸡腿、中胸、三角、旁肋、鸡翅,王凡端过去,女孩看了看,怎么点了这个。没什么,怀旧吧,王凡也不知道。女孩又看了看,哟,还挺全。王凡回过神,问她,什么挺全。

正好是两只鸡,一只鸡可以做9块炸鸡,这里正好是完整的两只。

那么说,至少有10亿只鸡被统一饲养、屠宰、分解、油炸、消化掉了。王凡看看餐盘,动手去摆弄炸鸡,这是甲的腿,乙的胸,丙的翅膀,它们摆在一起,依稀可以看出一只鸡的形状,没有头、没有内脏,被油炸得很好,油温不高不低,时间不长不短,无法辨识而又非常完整。不需要认识它们、了解它们,也不可能,10亿只。王凡仿佛看见一群扑闪着翅膀,呆滞的鸡在狭窄的空间里挪动着肥硕的身体,它们被吸进机器,送上流水线,屠宰、分解、冷冻,运往各处。命运是既定的,那是一套非常规范的工作流程,远比王凡的生活要规范得多,但他在这套流程中找到了自己生活的影子,他借助一个隐喻开始明白,明白某个预言,明白某种预设程序,明白自己的处境。

女孩说着什么,她剥去炸鸡的外皮,小心翼翼咬着鸡肉,她似乎提到了自己的名字,王晓琪。这个名字很熟悉,王凡依稀记得某个前女友提到过,似乎是已告决裂的闺蜜。他找到了一个话题,一把通向某处的钥匙,但他不想做什么。他听到名字的瞬间,看不清女孩的脸,不需要看清,或者从来也没看清过。重要的是流程,是昨天那一群挤在一起的毛绒绒,被分解、被处理,最后和别的不具名的部位拼凑成套餐,分散在不同的胃里,又是另外一套流程。或许那些不是前男友,也不是前女友,只是流水线的工人而已。

王凡看着飞舞的羽毛里,一具没有特征的身体逼近他,体温不高不低,极其标准,突然又飞散开,他勉强认得出,这是那个流程中那个人的手,那又是这个流程中这个人的胴体。他依稀有着一些回忆,关乎不同的流水线上不同的操作,他依稀记着一些事情,又仿佛从未记得。他怀疑自己也不过是拼凑的,他分不清。或许还在等待处理,或者已经处理完了,或许他拥有的不过是一些操作过的痕迹。

那么多、那么多,他只是亿分之一,流水线不关照他独个,他感到挤在一起的温暖,也感到标准化的冷冻。他突然不知道什么是自己,但似乎也不太重要。王凡看着王晓琪,她吃得很慢,但很坚决,像一个合格的操作员。她对王凡笑,似乎又在说着什么,王凡只是点头。他看向四周,流浪汉是无用之用,是被抛去的内脏,那对学生情侣,是甲和乙拼凑的一对翅膀,他和王晓琪,是另一对。他不用想,在这座车间外,有多少模糊不清的脸来来往往,看着同样的屏幕,迎接着同样的召唤,去往同样的地方。这种确知冷冰冰的,却依然温暖。

你觉得有什么是只有你才有的吗,他问王晓琪。

王晓琪放下炸鸡,擦擦手和嘴,看着他。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不,我很好,我只是找不到我的检疫合格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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