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水,古号分宁,清以后称义宁,位于赣西北边陲,自古钟灵毓秀,人才辈出。
落日余晖里,美丽的修河缓慢而寂静地淌过。遥远的分宁古调已成绝响,唯有幕阜山的月色还如往昔一样空明。九百五十多年前一个春日的清晨,青年黄庭坚登上了修河的航船准备去京城参加春闱。在作别家乡的那一刻,他深情地掬了一捧修河水,从此天涯孤旅,晓月斜阳。多年后,他的名字和苏轼紧紧地连在一起,再后来,黄庭坚扛起了“江西诗派”和“尚意书风”两面大旗,至今旗风仍猎猎作响。
杨柳依依,碧波依旧。一百六十多年前,修河的航船又送走一位青年,他将开启中国近代史上最富盛名的文化氏族一一义宁陈氏的传奇篇章。这位目光深邃的年轻人叫陈宝箴,他官至湖南巡抚,任内行新政,办新学,近代湖南乃至近代中国维新风气大开,宝箴公厥功甚伟。陈宝箴儿子陈三立,一生志在振国,却以诗文名重天下,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位古典诗人。陈三立长子陈衡恪,工篆刻、诗文和书法,尤善绘画,是吴昌硕最得意的弟子,可惜英年早逝。陈三立三子陈寅恪,中国现代最负盛名的国学大师、历史学家、语言学家。在新编《辞海》中,陈宝箴、陈三立、陈衡恪、陈寅恪四人分立条目,一家三代四人共享如此殊荣者,全中国绝无仅有。加上陈衡恪次子陈封怀,著名的植物园专家、植物分类学家,四代五人又被称为陈氏五杰。(今修河上游江畔建有五杰广场)
我在新建区生活工作了二十多年。新建境内有座著名的道观一一西山万寿宫。万寿宫供奉得道飞升的许真君,观内钟鸣磬响,香火繁盛。
离万寿宫不远,巍巍西山脚下曾有处建筑叫崝庐(故址在今新建区望城镇青山村),陈宝箴被革职后在这里度过了他一生最后的两年岁月,1900年夏天在失意和愤懑中死去,与夫人合葬于崝庐旁边。前些年,我曾特意去探访过崝庐,几经奔波,终在村里老人口中获悉,早在1959年当地兴修水利时崝庐和陈宝箴夫妇的墓地就被拆毁了,如今连残垣断壁也几乎无迹可寻。
“暝色接江海,渺然一身寄”,崝庐归葬的其实是陈宝箴陈三立父子振兴清庭,富国强民的梦想。陈宝箴当年选择在西山脚下修建崝庐,实是上天对我新建的眷顾,可区区六十年不到,野蛮的乡人却令先贤蒙难,连安身立命之所也没有。而地处湘西的偏隅小城凤凰至今尚完好的保存陈宝箴纪念馆,两下对比,真是让读书人不胜唏嘘!
床头书架上有一套《柳如是别传》,作者是一代鸿儒陈寅恪。先生拚却十年余生,以盲膑之残躯,洋洋洒洒近九十万言为风尘奇女子柳如是立传。“著书唯剩颂红妆”时至今日,先生创作此书之初衷仍让“陈学”研究者众说纷云,但先生以严谨之治学,坚毅之精神扼守史学家之情操,超越时代政治旋涡,实乃后世学人之楷模。先生于1969年10月17日在中山大学辞世,生前遗愿葬于西湖畔陈三立墓侧。时当“文革”,先生之愿委实难奉,后人乃厝顿在家,孰知这一厝就是三十多年。
秀丽的五老峰西麓,庐山植物园内,有一不知名的小山丘,2003年6月在安葬陈寅恪先生及其夫人骨灰之后,小山有幸得名“景寅山”。去年盛夏的一个黄昏,景寅山,我携含鄱口最后几缕阳光 ,凝重地肃立在先生墓前。庐山特有的冰川漂砾石上,由黄永玉老人手书,先生毕生倡导的格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在夕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此番先生骨殖能安置在庐山植物园亦是大费周折,历尽艰辛。今先生墓地俯视先人故居松门别墅,遥对祖居地修水桃里竹塅陈家大屋,身后更有贤侄陈封怀陪伴,当含笑九泉矣。
其实心里还是有些许遗憾,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陈流求女士曾有过将其父亲陈寅恪先生骨殖归葬陈宝箴墓地旁的意向。获悉崝庐和先人墓地尽数被毁,深感痛心,再者当时有关人士漠不关心,陈家后人决定另择宝地。若那时政府全力修复崝庐和陈宝箴夫妇墓地,并辟为历史文化保护区的话,则先生墓地归葬新建完全有可能实现。如此我新建平添一处有世界影响力的人文胜景,岂不快哉!“日落豫章秋色远,不知何处吊寅师?",悲哀啊,新建又一次错过历史眷顾,注定与义宁陈氏结不下善缘!
一位学长曾说过:“词学精神止于观堂(王国维)自沉,诗学精神经义宁陈三立父子后一脉尚存。”陈三立,少有诗才,为清末同光体诗派领袖,诗风学同乡先贤,江西诗派鼻祖黄庭坚。
黄庭坚写得最好的两句诗是“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春已失半,摇摇灯影里,只剩有夜雨江湖的孤寂,倒也符合此文的意境。
如今,“义宁陈氏”这个曾经写大江西的家族已经悄然褪去文化贵族的光彩。三百年才出一位的一代通儒陈寅恪也逐渐淹没在世俗疯长的欲望里。
大师去后,再无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