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上邪》


        「壹」

又是一年值秋,江南烟雨,四蔓四合。无生崖上北鸟南归的时候,师父回来了。

无邪,杀了这个人,从此你我各不相干。她说。

崖风阵阵,烟雨漫山。师父苍白如霜的长发被风猎猎扬起,像被风吹乱的簇雪。她站在崖边,视线冷冷的落在我的脸上。依旧是一袭黑色的长纱,师父所有的神情都被隐裹在薄纱之后,无从可窥。

无邪,杀了这个人。师父冷清的声音缓慢而又坚定的又一次在我的耳边响起。然后,她转身离开。一只黑色镂花的长盒投进了我的手中。

我知道,盒子里面装着的,是那个将要死在我手下的人的画像。而那个人,将死无疑。因为如果我不能杀死他,师父会亲自动手。因为,没有人可以在师父手下逃生。

人们常说,阎王叫人三更死,人必活不过五更。这世上有没有阎王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只要师父不想要一个人活着,他必定会死。除非,那个人能将我和师父都杀死。

我叫无邪,是长居在无生崖上世上第二的杀手。而我的师父无生子,是世上第一的杀手和剑客。

其实无生子只不过是个江湖代号,没有人知道师父的本名,也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和年龄。听人说,师父是在二十年前突然上的无生崖,她几乎两败俱伤的杀死了当时天下第一的杀手将南。然后她成了世上最好的杀手,无心无情,从不失手。因为她上无生崖时是黑发,翌日再下崖已是满头白发,剑出必刃血,也曾经一度被江湖人称做无生白煞。传闻几乎可以夜止儿啼。

作为一个无情杀手,即使无生子是女子,也没有人想过她会有善心收养一个被丢弃的婴儿并教他武功抚养他长大。可是事实上,师父确实收养了我,而且虽然她从不承认是我的师父,却也教了我几乎她所有的武功和剑术。

师父说,她是在一个冬日的黄昏在无生崖下捡到的我。那日大雪漫天,寡白的雪,黑色的襁褓,弃置在雪地里被冻的脸色发青的婴儿。那是她成为杀手成名的第二年,正是善心尚未完全泯灭的时候,否则,她一定不会收养我留我在她身边长大。

虽然师父那么说,虽然她当时的神情和声音都是冰冷的,可是我想,说那些话的时候,师父冷漠的面容下,必定有地方是柔软的。而师父,她或许其实也并不像她表现出的那样无情。

师父是个很冷漠的女人,她总是一袭长长的黑纱覆面,除了在必要时候,不会和我多说一句话。她收养了我,可是她并不会在我的身上投放多少精力。

无生崖上有很多的野狼。在我五岁的时候,有一回师父下无生崖去杀一个人正在江南的北方赫赫有名的剑客。那正是春季,师父离开后,有一只饥狼闯入了师父居住的木屋,如果不是被师父安放在凌空的藤床上,我必定会裹了狼腹。

翌日师父赶回崖上的时候,那只狼仍尚不死心的徘徊在藤床底下未离去。师父当时什么都没说,依旧神情冷漠,可是她一剑斩下了那只狼的头颅,剥掉了狼皮。

后来,那张狼皮一直铺在我的床上。

后来,师父不论去哪里都会带上我。

后来,师父开始认真苛严的教我武功。

直到,我十三岁。

在我十三岁的那年,秋天的时候师父带我去了漠北。在漠北的漫漫黄沙下,我在师父的注视下,杀死了当时除师父外最厉害的杀手无崖。那时起,我也成了杀手,一个世人眼里年少且狠心无情的,仅次于无生白煞的世上第二的杀手。

世人眼中的师父,是冷血残忍的杀手。可是在我心里,无论她杀死过多少人,无论她是否承认是我的师父,她都是我的亲人,是教我武功的师父,也是养我长大的娘亲。

我杀死无崖后,师父离开了无生崖。她说,当我替她杀死她最想杀的人后,她就会放我离开,从此和我再不相干,我可以不必再做杀手,可以去我想去的地方,去过我想过的生活。

于是,从十三岁那年开始,无生崖便成了我一个人的无生崖。师父没有告诉我她去哪里,也很少再回无生崖,只有每当她有了想要我杀的人,才会回来给我要杀之人的画像,然后又很快离开。

七年,应师父之命,我杀死过三十六个人。虽然师父说,当我杀死盒中画像上的人后,她便与我再不相干。可是,那是养我长大的师父,即便是杀手,人的感情也不可能全然泯灭。不论如何,她永远都是我的师父。

我不知道这回画像上之人究竟与师父有着怎样的仇怨,我也不知道那人是善是恶,既然师父想让他死,即便以我之命,只要能让师父如愿,我亦在所不惜。

师父,无邪不会让你失望。


      「贰」

常生。这是师父想要我去杀的那个人的名字。南无生,北常生。尽管我常年独居在无生崖上,也曾多次听说过常生这个名字。

听说,在二十多年前,常家原本族居在南方,和当时的南家并肩雄踞在江南,是南方最实力强厚的两个武林世家。常南两家,更是世代举族交好。后来,南家不知为何在一夜之间被人满门尽屠。常家在南方一时盛极,独居武林之首。

后来常家家主常歌突然猝死,年少的常生开始执掌常家,随后常氏举族移去了北方,在北方的阳城渐渐稳居下来。而常生,更是因为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术和儒厚的品行,被人称做北方儒侠。

而我的师父无生子,从成为杀手后,就以天下闻名的噬情剑法而在整个武林名声赫赫,虽然她和常生从未交过手,但大概人们觉得无情的杀手与儒人相比自然剑术也应该更胜一筹,所以虽然师父是冷血无情的杀手,可她同时也是被整个武林公认为天下第一的剑客。

于是,有了南无生北常生的说法。

南无生,北常生。

能和师父近乎齐名的被因剑法而传扬,可见要杀死常生,是一件多么棘手的事。

可是对于一个杀手而言,最重要的不是绝高的武功,而是一颗杀手之心。所谓杀手之心,即是狠心,冷心和决心。不怜悯要杀之人的狠,不为情动的冷,随时祭出性命的决。

我之所以能成为除师父以外世上最好的杀手,不仅是因为师父教导下练就的高超武艺,更是因为我有一颗厚固的杀手之心。在这个世上,除了对师父,我不会对任何人手软,即便要杀的是老幼妇孺,是贤名远传的无辜良善之人。

常生是名声远播的儒侠,有着可以与师父比肩的高强剑术,杀死他,或许我将面临比两败俱伤更危险的境地。可是,我的杀手之心,将让我无畏。

常生居住在北地,无生崖在南方。从南到北,即便轻功过人,即使不眠不休,也需要耗费数日的时间在赶路上。

拿到师父送来画像的当日,我便连夜北上,少寐多行。但即便如此,当我风尘仆仆赶到北地常氏族居的阳城时,常生已在我到达阳城的两日前离开北方独自去了江南。

杀手这种行当,本身就充满了未知的艰险和奔波。即便又要宿荒饮尘的原路赶回江南,我亦无可抱怨。

唯一让我心中生闷的是,我在南返的途中,又遇到了那个叫上笙的姑娘。

上笙是个有着南方口音的北方姑娘。皮肤很白,苍白到近乎病态,可是一双明亮的仿佛漾满了星辰的眸子,却让她的身上充满了生命的鲜活感。鲜活的生命,最是让人生厌。但是虽然上笙总是试图靠近我,虽然她是我厌恶的那种人,我却无法下手杀她。这让我对自己甚为恼怒。

我是在离开无生崖赶往北方的第一日遇到的上笙。

那是在傍晚,在一处江南境内的山林里,那时一群山匪正在抢劫上笙所在的车队,见我路过,上笙她们向我求救,于是劫匪们便想将我杀人灭口。没有耐心和他们周旋,所以我出手杀死了那帮匪徒。

获救后的上笙一行人视我为救命恩人。十分敬重。尤其是上笙,她总是跟在我身后用一种近乎炽热发亮的目光看着我,不厌其烦地说要报答我。

我不耐烦,几次几欲杀了上笙一了了之,可是不知道为何,看着那双鲜活灵动的眼,我始终无法对她下手。于是我只能甩开她们先行赶路。但未料到瞧着若柳扶风的上笙,居然有着很好的轻功,可以一直吃力却不落后的跟在我之后。

上邪哥哥,我住在北方的阳城,你跟我去阳城吧,我的父亲最疼我不过,你救了我,他一定会好好答谢你。一路上,上笙总是一遍又一遍的这么说。

做为杀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从来都不需要被人感恩和答谢。无疑,我是一个合格的杀手,上笙的固执跟随,只能让我厌烦,只是我对她偏偏又无可奈何。

好在,到达阳城的前一日,夜间趁上笙不备,我点了她的睡穴后将她交给了尾随在后面的她的护卫们,然后连夜入城,我终于还是甩掉了上笙。身后没有了一直絮絮叨叨说要报答我的上笙,有一瞬间,其实我是心里有些闷郁的。但很快那种感觉便被我抛之脑后。因为我觉得那也许只不过是因为我终于将抵达阳城与常生正面相对。

到北方后常生不在阳城,白跑了一趟,但我并无任何气恼。可是当在南返途中又遇到上笙被她跟上,我真的有种无法言喻的烦闷。

上笙,真的是个无比难缠的姑娘。生命已有的二十年里,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上笙这样的人。

师父收养了我,可是她并不愿意亲近我。我是很好的杀手,可是一向都是师父来给我下杀令,我从来不需要自己去见那些雇佣我的人。我和除师父以外的人,一直都几乎不曾相处过。

因为一场无心的搭救,便总是想要接近我,一直说要答谢我。上笙是个奇怪的姑娘,也是第一个如此固执的想要靠近我的人,对于她,我不知道该要怎样才好。


        「叁」

常年烟柳如画,石桥绿水,花盛鸟聚。 无镇是江南极为有名的一个小镇,也是我回到江南将要去达的地方。

图片发自简书App

北有阳城,南有无镇。

能与阳城齐名,无镇无疑是个极美的地方。但,能在江南众多城镇里独被人天下扬名,无镇靠的不仅是它的烟雨如画。更是因为它的宁祥与血腥。

去过无镇的没有人会说那里不宁美祥和,无镇是个能引人神往的地方。可是去过无镇的人,也没有人敢说无镇不血腥,那里每日都有人在失去性命。

当年在武林并肩雄踞赫赫有名的常南两家,就是出自无镇。它们在无镇族居了数百年,几乎是无镇各统半边江山的君王。直到二十多年前南家一夜陨落,常氏举族移去了北方,无镇才渐渐成了闲散武林高手们的聚集地。

常南两家盘踞时的无镇,以它的宁安祥和与适于安居而天下闻名,后来的无镇依旧宁祥,可是祥和下,却充满了血腥。白日闲居,夜间打斗,这似乎已经是如今无镇人默契的生活方式。有武林人的地方,就有刀光剑影,无镇上的人,早已对生死麻木。

上笙姑娘,回去吧。无镇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做为杀手,我从来不是心善之人,但无镇是个对于常年行走在武林中的江湖人而言都极为危险的地方,上笙的轻功再好,在无镇,若无意外,她都将无法安然无恙度过一个夜晚。

所以在进入无镇前的傍晚,我犹豫后,还是决定先在无镇外的破旧寺庙夜宿一晚。若如往日一般只有我一个人,其实任何时候我都可以进无镇。白日也好,夜间也罢,做为杀手,我对无镇的血腥没有畏惧。

只是上笙依旧固执的跟在我后面不肯离开,我无法眼睁睁看着这个总是喜欢用一双映满星辰的眸子跟在后面叫我哥哥的年轻姑娘,无端的在无镇葬送掉自己正值花龄的性命。

上笙姑娘,回去吧。无镇真的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在那里,你会死。

我向来冷漠寡言,鲜于言语,可为了阻止上笙跟着我进无镇涉险,还是耐着性子数番的好言劝她离开。

只是上笙这个女子,实在太过固执,无论我怎样说,冷言威胁或是好生劝说,她都不愿意离开。

宿在无镇外的那一夜,我觉得自己已经几乎耗尽了一辈子的耐心与言语。

软劝不动,那也只能强行让上笙离开了。浓夜至半的时候,我又一次点了上笙的睡穴径直将上笙交给了她的侍从们。

从上笙开始跟着我起,上笙的侍从就一直尽职尽责的跟在我们身后。上笙说她的父亲很疼她,这点我毫不怀疑,因为跟着她的侍从不少,且都武功不低。而上笙一行人被山匪打劫的那日,即便不遇到我,只要不出意外,他们都全然可以安全脱身。所以,把上笙交给他们,无疑是我现在能做出的对上笙最好的决定。

我相信,上笙的侍从们会保护好上笙。

常氏源居于无镇,虽然后来移去了北方定居阳城,但已有数百年规模的族墓却无法随人迁徙,因而常氏族人每隔几年都会回无镇祭拜先辈。所以,我断定做为常氏掌事人的常生无论来江南是做什么,期间他都必定会回无镇一趟。

而我需要做的,就是在无镇守株待兔。等待着常生来,与他两败俱伤,或是,同归于尽两相殒命。

我是在翌日晨曦初升的时候进入的无镇。

无镇确实不愧为江南诸镇之首,虽然名为镇,但镇子阔美与繁华不输于南方任何一座大城。且一到无镇,人会不由得心觉惬意。

夜里所有的杀戮在晨阳升现的时候就已经敛去。花艳鸟鸣,小桥流水,烟柳似画。无镇中的任何一处景致都恰到好处的幽雅惑人。繁华的街道,精雅的房屋,闲适的路人。无镇的白日,无比宁祥安乐。

先前我已经到过无镇两次,一次是在我七岁的时候,师父带我到深山中一个破旧的墓园祭拜。一次是在我十三岁的时候,师父让我用盒子装了死在我手下的无崖的心脏,埋在无镇边郊一座无人居住的破败大宅子后院的老桃树下。

这一回,我是独自前来,但我并不想住在人来人往的街边客栈。于是依着十三岁时候师父带我进无镇后所走的方位,我花了几乎大半日的时间找当年那座荒芜的大宅,准备在无镇的日子夜晚就宿在里面。

我找到老宅的时候已是黄昏。

昏黄的夕阳下,视线微昏,但依然瞧得出尽管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那座老宅还似乎保持着我十三岁时所见到的样子。破败,荒凉,死寂。既没有增添生气,也没有更荒芜。时间似乎在这个地方是静止的。

夜里的无镇是危险的,杀手更当比一般人谨小慎微。没有时间供我感慨,匆匆找了间前院还能宿人的屋子大概扫了下灰尘,我吃了些随身带着的干粮就开始闭目休息。

天色渐暗。

无镇的夜晚,即将开始。


      「肆」

夜浓如墨。虫鸟皆静。无风无月。无镇,或者说是老宅里的夜,无比沉寂,沉寂到毫无生气,令人心煎。

已经做好了与人交手甚至是被围攻的准备。可是一夜无恙,老宅除了我,无任何人踏足。无镇夜晚的血腥,似乎并不经行过这里。这荒旧古宅里的夜,安宁而死寂,仿佛被无镇上众人刻意遗忘了一般。

反常即为妖。

能让这些居住在无镇上对生死已经几乎麻木的武林人都对老宅退而避之,杀手的直觉告诉我,显然,师父曾经带我来过的这个看似寻常的荒宅里,必定发生过什么非同寻常的事。不寻常到,让无镇上所有的人都不自觉的对之讳莫如深。

而在无镇,能让众人如此避讳的地方。南氏族宅。我突然想到了南家,那个曾经雄踞无镇数百年,后来一夜被满族尽灭的南家。

这个荒废已久的老宅便是曾经无数武林中人都无比想要踏入的南氏族宅么?

睨目向我所宿居的房间四壁,瞧着那破落残败灰尘厚积的窗柩和门楣,我不能完全断定。

只是,这宅子和曾经的南家有无关联又干我何事呢。杀手做事当心无旁骛。这老宅曾经的归属和它里面曾发生过的事都与我无关,更与我此次无镇之行无干。所以,微晃了晃神后,我便放下心中猜测不再去想这件事。如今于我而言更重要的,是如何找到常生。

无镇之人无人靠近老宅,真不知这于我而言是否算是幸事。显然,在无镇时夜宿在老宅能省去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但同样,白日若我待在老宅将无法及时得知我需要的可能关于常生的消息。所以黎明刚始,天尚未明的时候,我便离开老宅赶向无镇最繁华热闹的无柳街。

无柳无柳,无人不留。所有来无镇的人都必定会去的地方,便是无柳街。我相信,常生若来无镇,他必也不会例外。

听闻,无柳街本不叫无柳街,原名南街,是常南两家雄踞江南时南氏所治下最繁荣的一条街。后来南氏举族覆灭,南街也曾一度破败。

但之后随着常家的移居北地和各路闲散武林中人的移入无镇,南街上出现了一家名为无柳客栈的楼铺,号称天下第一楼,知尽天下事。里面都是一些武功高强貌美的年轻女子,她们白日做正常客栈营生,夜晚售卖各种武林消息。买主只要能付得起无柳客栈想要的酬劳,无论想探知什么消息,只要问的是武林中人,武林中事,她们都可以给出与之相关的一切详尽消息。且内容精准,从未出错。

于是很快,无柳客栈就在整个武林中赫赫有名起来,既有实力,也有口碑。

无镇外的人但凡来到无镇都会以能住进无柳客栈为荣,而无镇之人,即便是在夜间拼死打斗时,也不敢踏入无柳客栈一步。于是不知不觉间,南街便被人们改称为了无柳街。再一次成了无镇上最繁华的街道。

我到无柳街时天色尚早,但无镇夜里的血腥已经被全部敛去。无柳街上已是人来人往,无柳客栈前更是已排起了长长的队。无柳街的繁华,当真令人惊叹。

来者可是无邪公子?

我站在无柳客栈门前正要举目细看门上的牌匾时,一个绿衣女子突然出现在了我前侧不远处,她吟吟浅笑朝我一揖,说:来者可是无邪公子?我家主人请您入内栈一叙。

才刚至无柳客栈外,便派人来邀我入内。号称知尽天下事,无柳客栈倒也名不虚传。杀手向来无畏,何况人家已是指名相邀,又岂有拒绝之理。我微犹豫了下,便提步随绿衣女子进入了无柳客栈。

客栈外众人排队争入,客栈内人声相叠却一切井井有条。每个楼层至少有三个绿衣女子在来回巡管,客人们你来我往或出或进,女侍们端菜送酒来来回回。无柳客栈四处都透出一种宁静的喧哗。

绿衣女子领我一路向上,从一楼到四楼,再到五楼,直到到了客栈顶层的阁房前才止了步。

公子请进,我家主人已在房内待侯公子大驾。

阁房的房门不打自开,绿衣女子朝着房内恭身揖拜,随后侧身向我一揖便自顾地无声退了下去。

我抬步进入房中,室内大堂里空无一人,倒是厅中悬满了垂晃着的小木锁简。我又走向侧厅,侧厅里也空悬了众多小木锁。一架巨大的雕了黑色曼陀罗花的紫金木屏风竖放在厅里。一个白衣女子正背对我站在屏风前,手伸向近身的一只木锁。


来人可是无邪公子?请先坐下吃杯茶歇息歇息,待梨生阅过这支简,再与公子叙话。

听我步入,女子未停下手中动作,伸手解下一只锁简,打开,阅后重新放入挂好才转过身来与我正面相对。


          「伍」

南无生,北常生。无邪公子可是为了常生大侠而来?

女子白纱覆面,声如玉落。一语一行,皆如花行。见我站而不言,自顾自笑了声便在屏风旁的木桌边坐了下来,公子请坐,坐下吃杯茶我们再细言。

……

从无柳客栈走出的那一瞬,视线所及,人来人往,灼日朗朗。可是我却突然觉得日光无比刺目。闭目静立片刻,然后一步步向镇郊走去。

夜半,无风无月,万物无声。我在七岁时师父带我去过的那个破败墓园里,终于还是见到了常生——那个与我师父无生子在武林中齐名的北方儒侠。

他身形颀长,立如松杨,正在最靠近墓园园口的一块墓碑前静默而立,一动不动,犹如石塑。而他的面色隐没在过浓的夜色里,眉眼难辨。若不是他手中那柄天下闻名的长生剑,我恐怕也不敢确认他就是那个天下闻名的常生。

阁下可是寻我而来?

常生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地响起。他人未动,却让我感觉到他似乎正在目视着我。我知,在我靠近墓园之前,他其实已发现我。

是。有人不想阁下再活着。于是我来了。我同样不动,握紧了手中的剑,说。

是么?常生依旧一动不动,只是声音似乎柔软了些,少侠可否在园外等我一刻?待我祭奠完故人,我们再交手。

反正人已找到,再等一刻而已,我自然是应了他,举步走向园外。

一刻后,常生的脚步声在我身后渐近。我转过身,面向他,抽出剑来。

……

果真不愧是闻名天下的儒侠,剑术过人。或许即便是师父跟他动起手来也只能势均力敌吧。几十招后,我渐渐已不敌他。或许今夜将命陨于此了吧。我想。

死亡如此近,却让我突然反而松了口气。

一招不慎,常生的长生剑险些从我当胸穿入。我侧身避过,胸口的衣物却被他的剑刃破开。而我戴在颈间十几年不曾取下的师父送我的护身符也被挑断了挂绳掉在了我脚边。

扬剑反攻,我怀着必死的信念攻向常生,以为自己必死。可常生却仿佛顿住了般,任我的剑刺向他胸口也不避,只是愣神的看向我脚下的护身符。

你的护身符,是谁给你的?剑刺入常生胸口的一瞬里,他突然问。声音里溢满了不可置信与悲沧。

我师父无生子。我回答他,同时又把剑更用力的推向了他几分。血腥气在空气里弥散开来。

你师父?她在哪儿?

常生对我刺入他身体的剑置之不理,双目灼灼的盯住我。

她自然在她该在的地方。

不知道为何,看着常生的眼睛,我突然心口一阵刺痛,有种不想杀死他的冲动。可是我还没有来得及从常生胸口拔出剑,一柄长剑从身后刺穿了我的身体。然后,我看到了泪流满面的上笙。她从我身后绕过来,扶住了常生。

无邪哥哥,你为何要杀我父亲?她问。

因为我要常生死。

师父的声音突然出现。我循音望去,看到师父的身影从墓园门口一步步走过来。她的身边,跟着白日我在无柳客栈见到的那个白沙蒙面的女子。

常生在听到师父声音的那一瞬,突然整个人似乎颤抖了起来。他一把从胸口拔出了我的剑转身看向师父。

南笙?是你么南笙?他一步步向师父走过去。不知道是他身上的血还是我的血,血腥味在夜色里浓厚起来。

南笙……南笙?南笙早死了。

师父站在了常生前面,声音冷漠而无情,在你常家连同外人灭我南氏满门的那一夜,南笙就已经死了!

常生还想说些什么,师父身边的白衣女子冲他心口又是一剑。常生跌在了地上,上笙冲过去欲扶住他。却被他挥开。

……


        「末」

听说,在人死的那一瞬,人的前世今生都会疾速的从眼前掠过。

我没有看到我的前世,可是我却仿佛看到了师父和常生的此生。

门当户对,两小无猜。本来的一对金童玉女,却在女子一族被男子家族野心膨胀连同外人灭族的一夜里从此离散。女子一心复仇无心无情的活了下来,男子在对女子的缅怀里亦活的如行尸走肉。后来,女子无意中救下了男子被人偷走丢弃的儿子,几经抉择,她留下了孩子,养他长大,交他武功,让他成为武林中声名赫赫的杀手,最后让那个孩子去亲手杀死他的父亲。所图不过是让男子死不瞑目。

只是最后当男子将死才知,原来当初男子也是不知情的。待他赶去,女子满族已被尽灭……

一个是我的师父,一个是我的亲父,一个是我的亲妹妹。师父让我去杀常生,让无柳客栈的人告知我常生的下落,然后又让无柳客栈的人把上笙带来看到我杀常生的一幕,让上笙亲手杀我。师父想看的,不过是我们父子、兄妹血肉相残罢了。

她,如愿了。

只是为何最后,我还是看到了她的眼泪?我看到她想救活我,想救活常生,可是我们都渐渐在失去气息。最后,连上笙也举剑自刎。

……

在我死去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月出云中,我突然记起我小时候在师父房中偷看到的那首诗。

……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

爱,其实经不起恨。这世间的一切其实都太脆弱。如果还来得及,如果可以选择,我希望,每个人都可以用爱去鲜活的活着。

相爱相杀,何必!

这世上,并不是每一个都有幸去爱或者被爱。

师父,愿我们的下辈子,都不要再以恨而活。

死远比活着要容易。

师父,无邪不恨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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