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
结发念善事,僶俛(mǐnmiǎn)六九年。
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
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
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chán)。
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
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
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
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
慷慨独悲歌,锺期信为贤。
词语汇
怨诗楚调,汉代乐府《相和歌》中有《楚调曲》,《楚调曲》中有《怨诗行》,简称怨诗,这首诗仿其体而作。庞主簿,指庞遵,字通之,诗人的朋友。古代官府,上自御史府,下至州县,都有主簿一官,职掌簿书。邓治中,其人名字与事迹不详,亦为诗人之友。汉置治中从事史,简称治中,为州之佐史。居中治史,主众曹文书,故名治中。
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天道幽深而玄远,鬼神之事渺难算。鬼神之事渺茫难知。天道,天理。自古以来众口所说的天道鬼神的存在提出了怀疑。开头两句是结论,是贯穿全段的。
结发念善事,僶(mǐn)俛(miǎn)六九年:结发,束发,指十五岁。此处指青年时。善事,做好事。僶俛,勤奋努力。六九年,五十四岁。从刚刚成人(结发)那个时候起,我就一个心眼地想着做好事,苦力巴结(僶俛),到现在已经五十四岁了。
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二十岁(弱冠),世道乱离,苻坚南侵;三十岁(始室),家门不幸,死了妻子。弱冠,指二十岁。其时体尤未壮,故称弱冠。逢世阻,陶渊明年轻时,时局非常混乱,前秦曾大举入寇,江西一带又遭遇饥荒,所以说“逢世阻”。始室,三十岁。丧其偏,古代死去丈夫或妻子称为偏丧,这里指丧妻。
炎火屡焚如,螟(míng)蜮(yù)恣(zì)中田:旱天烈日似火烧,害虫肆虐在田间。酷热的阳光老是像火一样的燃烧。指遭到了旱灾。螟蜮,螟和蜮是危害禾苗的两种害虫。泛指害虫。恣中田,在田里肆意为害。
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风雨交加来势猛,收获不足纳税钱。不盈廛,不满室。谓所收获粮食不多。廛,古时一户占用地。
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夏日缺粮长饥饿,冬夜无被受冻寒;夏日长,抱饥时间也长。长抱饥,一作“抱饥长”。
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造,至。乌,指太阳。相传日中有三足鸟,故称太阳为金乌。受冻者在冬天的长夜里盼望天亮,盼着快点日出;挨饿者在夏天的长昼里盼着天黑,以为上床不动,肚子也可能会好受一些。
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离忧,遭遇到忧患。我今天陷入到这个如此穷困悲凉的境地,这都怪我自己,怨不得什么别的天命或人为。
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历代圣贤不总是教导人们要立德、立功、立言,要名垂青史,像画麒麟么,但是在我看来,这些就如同过眼的烟云一样无足轻重。名,名声。当时陶渊明已有高隐之名。
慷慨独悲歌,锺期信为贤:我自己在这里慷慨悲歌,别无他求,以有你们这两位像锺子期一样的知音人而感到欣慰与自豪。锺期,即钟子期,春秋时楚人,是伯牙的知音朋友。《列子 汤问》,”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峨峨然若泰山”;志在流水,曰,“洋洋然若江河”。子期死,伯牙绝弦,以无知音者。”这里用以指庞主簿、邓治中,意思是说他们一定也能像钟子期那样体会到这“悲歌”的含义。信,诚然。
【意译】天道幽暗而且遥远,鬼神的事也渺茫难言。少年时一心向善,俯仰之间匆匆过去了五十四年。青年时遭遇时事播迁,结婚不久又人亡弦断。遇到火灾,又逢烧灼般的干旱,螟蜮害虫更肆虐禾田。风狂雨骤再加摧残,所有收获还不满一廛。饥饿难熬长长的夏日;破被无棉,怎御冬夜的严寒?夜晚来临,便盼望着早点儿鸡叫;待到早晨,又希望太阳快快下山。这是自己的决定,何必抱怨老天,只是遭遇忧患,难免眼前的凄惨。可叹那身后的声名,对于我就像是飘浮的云烟。无限感慨,独自唱一支悲歌,善知音的钟期才真是一位大贤。
【赏析】诗中写明五十四岁,去年秋,东晋军队克后秦进入长安,主帅刘裕十二月遽返建康。诗人“九域甫已一”(《赠羊长史》)的爱国热望幻灭。本年六月,刘裕称宋公,加九锡。至此,刘裕伐后秦以为篡晋准备的内情大白。本年渊明又被征著作佐郎,不就。在生活上,粮酒常绝,困苦颠踬。
陶渊明的一生,经历了许多的忧苦。到晚年,回想这一切,他不禁有些感慨万端。这一回对着两位理解他的朋友,他便忍不住有些大倒苦水。他所遭逢的一切,有些是生当斯世,大家都要遇到的,如世局的混乱;有些是他偶然的遭遇,如三十岁就死了老婆;有些看上去也是常人的遭遇,实际却与他的选择有关,譬如种田的辛苦和生活的贫穷。如果生当豪富,或不选择归隐,他都未必能体验到这些。虽说是“在己何怨天”,但这一切还是引出了他对生活意义的一种怀疑。既然天道茫然,鬼神难知,身后名又如轻烟,那么,他所付出、所承受的这切,又有什么意义呢?对此,陶渊明不免有些迷惘,而只能从朋友的理解中寻找一点安慰了。
这首诗的关键词语是“念善事”与“逢世阻”。尽管自己唯善而行,然而凶灾依然袭来,特别是眼下的饥寒交迫,更是无法忍受。诗人本指望从善而得福,认为农耕是衣食保证,躬耕是善良行为。但少年时就遭逢世道险阻,成年时又死了妻子,归隐躬耕后,又不断遭到各种自然灾害的袭击,使他过着贫困痛苦的生活。力耕行善得到的却是家庭破败、饥寒交迫。这并非勤劳不够,也不关鬼神天道因果报应。生活本身证明,念善未必得好报,耕作反致饥寒。
这首诗以哀怨悲伤为基调。
如何“诉怨”?章法奇幻。开头两句,“天道”太玄妙了,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鬼神太渺茫了,也无从知道,且不要去说它们吧,还是来说说自己眼前的不幸遭遇吧。不说“幽且远”的“天道”,不谈“茫昧”的“鬼神”,可以感觉出诗人的怨愤。“天道”和“鬼神”应当是公正的,能够区分善恶。可是诗人一生行善,却穷愁潦倒,他怎能不怨“天道”和“鬼神”呢?诗人起笔就发出怨声,而诉怨的方法非常巧妙,他不从“人事”说起,而从“天道”和“鬼神”说起。乍看,这是可有可无的闲笔;其实,却正是兴起全篇的神来之笔。接下去,诗人写自己的政治悲剧和种种生活悲剧,都是和这开头的怨声相应的。
写自己的政治悲剧着墨不多,只有两句;“结发念善事,黾勉六九年”。渊明年轻的时候,“游好在六经”,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孟子说过“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话,渊明“念善事”的志向就是受了这“独善”和“兼善”思想的影响。青壮年时期的渊明心念善事,希望自己有所作为,“兼善天下”,并为之“黾勉”奋斗,多次步入仕途。最后不得不归隐,“兼善天下”的理想化为乌有,这对于诗人来说当然是一场政治悲剧。“黾勉六九年”这句诗,看似平常,实则饱含哀痛。
生活上的悲剧着墨较多,人祸天灾、饥寒,写得很有层次。二十岁遭逢世乱,三十岁死了妻子。晋孝武帝太元九年(384),秦兵入侵,天下动荡。这年,渊明恰好二十岁,所以诗中说:“弱冠逢世阻”。
离开官场后的陶渊明失去了俸禄,衣食来源全靠耕织。可是,天旱、虫害、水患、风灾不断向陶渊明扑来,造成严重歉收,到了“收敛不盈廛”的程度。诗人写自然灾害用语精炼,每一种灾害只有一句话,用词是相当准确的,“屡焚如”、“恣中田”、“纵横至”写出了早灾、虫灾、风灾的严重程度,真是骇人听闻。
写饥寒惨状,写得惊心动魄,是全诗中的佳句。夏天昼长夜短,饥饿的人白天难熬,所以说“长抱饥”。“抱”字下得好,有形象,仿佛可以看见诗人夏日饥饿时的样子。冬天夜长昼短,因为夜里冷,穷人怨恨冬夜。因为饥饿难忍,饥者总是希望时间快些被打发,刚刚入夜就等着雄鸡报晓,天明以后又盼着太阳快快落山。这是写饥寒者的特殊心理状态。用诗的语言表现这种心理似乎前无古人。如果渊明饱食终日,无忧无虑,断然写不出这样的诗句。诗人写自己的生活,写自己的感受,诗句朴素真实,用字精炼,读来亲切动人。
诗人诉怨采取“写实”的方法,寓怨于事,通过种种遭遇的描述,使我们听见了诗人心底的怨声。“逢世阻,“丧其偏”,“长抱饥”,“无被眠”,这一类的事都是可怨的,诗大把它们写出来,虽未言怨而怨已深。“写实”之后,诗人再发感慨,使怨愤之情表现得更强烈。“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这两句写得深惋动人。一方面,诗人说不怨天,认为一切不幸的酿成都是咎由自取;另一方面,把自己的遭遇写得如此凄惨,虽说不怨天,其实是曲折地写出了自己的深深的怨。“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这两句更是曲折地诉怨。“念善事”的陶渊明本来是重“身后名”的,现在他却轻“身后名”,视之“若浮烟”。诗人眼下遭受穷困,境遇越来越差,生活难以维持下去。为了眼下的生存,他已顾不上去想“身后名”。“重名”的诗人到了“轻名”的时候,可以想见他的处境是何等的悲惨,他的怨愤之情是何等的强烈!诗人使用了曲笔,不说怨而怨得很深,由怨生悲,在友人面前唱出了一油“悲歌”。“独悲歌”的“独”字有深意,突出了诗人自己的不幸遭遇。渊明相信两位友人会理解他,“悲歌”是唱给他们听的。渊明对友人无所希求,只盼友人是钟子期一样的知音,能够从知音那里得到精神上的安慰。
这首诗写渊明大半生的不幸,可写的东西是很多的。但是,诗人没有记“流水帐”。他慎于选材,写政治悲剧,只两句;写生活悲剧,着墨相对地多一点,但写得也很集中,每说一件事都有助于深化主题,增强“怨诗”和“悲歌”的气氛。
如果说陶渊明田园诗是抒发诗人恬淡快乐心情的话,这一首怨诗则是诗人抒发了他自己一生的哀怨。
此诗历叙平生艰辛以直抒胸臆的手法,率直务实,情真意切,如怨如诉,写得声情并茂;抒怀抱,则跌宕起伏,凄怆感人,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诗人对筛选出来的材料,使用时有详有略,有浓有淡,疏密相间。诗的开头结尾都是用“虚写”的方法诉怨,中间大部分用“实写”的方法诉怨,有虚有实,由虚而实,又由实而虚,前后勾连,虚实结合,结构谨严。
但诗中所写,最动人的还是那些对贫苦生活的描绘,“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鸟迁。”对于亲身经历过这种辛苦与贫困的人,读这些,是多么的伤感又多么的亲切啊!一旦拉开审美距离,生活中所经历的一切。哪怕是苦难,也会变成一种亲切的回味。
在写作方法上:开头四句与结尾四句,皆为“慨叹”之词,中间诗文是诗之主体,用极简要的文字,仅仅十二行诗,便写出了诗人自己一生的苦难遭遇。文辞不仅简括,而且十分优美、形象!
这是一首“怨诗”;又是一曲“悲歌”。诗人申明道:“在己何怨天”。这样说来,诗人似乎心中无怨;但在整个作品里,诗人却“叠写苦况”,所怨甚多:怨平生坎坷,怨天灾人祸,怨饥寒交迫,可以说是无所不怨。正因为怨多怨深,诗人才感到悲哀,在老朋友庞主簿和邓治中面前吐露心迹。诗的情韵凄惋,诗人的心在哭泣。
作者通过自己的遭遇,也反映出农村的凋敝与广大农民的极端贫困,并归因于当政者的不恤民艰,这一点虽未明说,但读者仍然是可以体会到的。
【辑评】
蒋薰评《陶渊明诗集》卷二:公年五十余作此诗,追念前此,饥寒坎坷,发为悲歌,惟庞、邓如钟期可与知己道也。身后之名,自量终不容没,然亦何救于目前哉!嗟嗟!天道悠远,鬼神茫昧,能无怨否耶?
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卷二:起言“天道幽且远”,结归“在已何怨天”,虽曰《怨诗楚调》,亦可谓怨而不怒矣。又题明示庞主簿、邓治中,则所谓“钟期信为贤”,即指二人而言。公意谓吾不图后世名,所赖当吾世而知我者有二君耳,是以己之慷慨悲歌自托于伯牙之善弹,而以知音望庞、邓如锺子期也。
温汝能寨集《陶诗汇评》卷二:没世而名不称,夫子疾之。人无身后名,是直与草木同腐耳。渊明不过一时感怀,发为此语,非真谓身后之名不足重也。然细按此语,非有渊明之襟期不能道。渊明安贫慕道,为晋代第一流人物,岂不知身后之名必不可没!第观其于身前困,虽偶形之悲歌,究其中实无所系累,况身后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