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一本神奇的书,它的神奇在于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出类似的作品。高鹗的后四十回充其量只能算狗尾续貂,以至于张爱玲要把“《红楼梦》未完”列入人生三大恨事之一。比《红楼梦》本身更加神奇的是红学研究,而它的神奇则在于任何人都要插上一嘴。百十年来,学贯中西的文史大家很少有人不曾涉足于此。在政治家手中它又成了翻云覆雨的道具,御用文人有多少因它鸡犬升天,学富五车的大儒又有多少因它家破人亡。再往后,许多半通不通甚或一窍不通的文人也纷纷像苍蝇一样扑上去,既附庸风雅,更做着名利双收的美梦。
在这种局面下,但凡跟《红楼梦》沾点边的问题,哪怕再细枝末节,都已经被人反复研究过多次了。比如王熙凤贴在太阳穴上治头痛的西洋药膏,就曾是一个非常热门的话题。据统计,红楼梦中出现过三十多种西洋事物的名称,其中大多数都已经被考证清楚,只剩下两种还争论不断。这两种都是药,出现在第五十二回晴雯生病的时候。
先是贾宝玉拿来鼻烟,让晴雯闻,“痛打几个喷嚏,就通了关窍”。鼻烟盒子打开来,“里面有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又有肉翅,里面盛着些真正汪恰洋烟”。脂砚斋在这里加了一个注,说这是西洋的上等烟草。高鹗大概搞不懂这是什么东西,就把它改成了“上等洋烟”。现在比较通行的说法,认为“汪恰”是美国弗吉尼亚州(Virginia)的音译。在独立战争以前,烟草的确是弗吉尼亚州最重要的经济来源。弗吉尼亚州开始大量种植烟草并且供应欧洲市场,大约比《红楼梦》成书的时代早了一百多年。因此,弗吉尼亚烟草转由欧洲传入中国,在明清之际风行于上流社会,至少从时间上看是有可能的。但是按照明清时期外文专有名词汉译的习惯,要说汪洽是从Virginia翻译过来的,实在有点勉强。因此这个观点还存在争议。
更大的争议在于“依弗哪”。鼻烟见效以后,贾宝玉说“越性尽用西洋药治一治,只怕就好了”,于是差人去找王熙凤讨“西洋贴头疼的膏子药,叫做‘依弗哪’”。这药是外敷的,用火烤软,拿簪子涂在红绸上,贴太阳穴。这个用法实在跟中国的膏药很像,贴太阳穴治头痛仿佛也很符合中医的思路,而我们印象中的西药很少像这样“内病外治”。抓住这一点,很多人在依弗哪究竟是不是西洋药的问题上争论不休。
众多红学专家和伪专家都没有考证出来依弗哪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也不打算白费力气了。不过,西洋有没有贴膏药治头痛的方法呢?这得从西医的历史说起。
自从有人就有生病的人,也就有了治病的人。世界文明有多个不同的起源,不同地方的人也发明了不同的医学。总体来说,各民族的医学都起源于巫术,对疾病的认识都与各自的原始宗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谓“医卜星相”,是连在一起的。随着历史的发展和经验的积累,医学逐渐分离出来,自成一家。
中国和欧洲的医学发展始终有着很大的区别。在近代以前,中医的理论体系比欧洲要完备很多,医生所具备的技术手段也要丰富得多。至于药物,因为没有现代化学技术,不论在中国还是欧洲都只能使用天然药物,而使用天然动植物和矿物入药,中国显然遥遥领先于欧洲。直到十六世纪,欧洲广泛使用的具有明显疗效的药物只有鸦片和奎宁。但是如果我们梳理一下东西方医学的脉络,就会发现二者的发展路径是截然不同的。中医的发展主要依赖于医生在长期实践中不断摸索和总结经验。而欧洲医学的发展则主要是借力于其他学科的进步,并且这个特征越到近代越是明显。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古代医学领先于欧洲,是因为中国的医生在不断地积累经验,而欧洲在漫长的中世纪科学停滞不前。
在历史上,欧洲医学的进步有两个重大转折点。公元二世纪古罗马的医学家盖伦(Galen)提出了一系列医学理论,在此后一千多年整个西方世界的医学实践中占据着支配性的地位。直到16世纪,比利时医生维萨里(Vesalius)对解剖学的发展起到了奠基性的作用,他指出了盖伦理论体系两百多处错误。尽管维萨里对大脑的功能知之甚少,但他从解剖学(anatomy)的角度对大脑和人体其他器官进行了详细的描述。在解剖学的基础上又发展出了神经学说(neurology),这是欧洲医学的第一次重大进步。然而直到18世纪这种进步对病人都还没有什么帮助,因为基于解剖学发展出来的对病理的认识还非常幼稚,并且即便有一些认识上的进步,也没有必要的技术手段可以使用。
西医真正革命性的进步出现在19世纪。由于光学技术手段的进步,人们在显微镜下观察到了细菌和微生物,这对西方医学理论的进步是决定性的。与此同时,化学技术的进步使得药物得到了长足的发展。有人甚至认为,在这次革命性的进步之后直到今天,一百多年时间里面,西方医学本身没有实质性的进步,只是其它科学门类的进步为医学提供了更多更好的诊断手段和治疗手段。
我们回过头来看看《红楼梦》时代的欧洲医生是怎么治头痛的。前面提到的神经学说带来了人们对头痛的全新认识。Neurology这个词是托马斯·威利斯(Thomas Willis)在1672年提出的。这位大神观察到偏头痛(migraine)常常始于神经末梢的抽搐,因而认为是血管舒张(vasodilatation)造成了头痛。不管这一学说距离真理有多远,这在理论上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进步,因为它意味着西方医学走上了科学的道路。但是在实践上,要再过一百来年才发展出了基于这一学说的治疗手段。在1770年代,写《进化论》的达尔文的祖父老达尔文提出来一个今天看来非常可笑的治疗手段。他认为既然是血管的问题导致头痛,就应该想办法让血液流动起来,于是他设计了一台离心机(centrifuge)把病人放在上面转,迫使血液从头到脚流动。好在这时候曹雪芹已经去世了,这种酷似行为艺术的治疗方法没机会传进大观园。
这些与《红楼梦》同时代的理论和治疗手段很显然没能得到普及,当时欧洲治疗头痛的主流还是药物外敷。一种方法是把药膏贴在头上,差不多就是王熙凤晴雯使用“依弗哪”的那种方法。另一种方法类似中国的药酒,不过溶剂是醋而不是酒,主打的药物是鸦片。
所以,王熙凤贴头痛的药膏完全有可能是西洋药,但是有没有用还得两说。
参考资料:Wikipedia相关词条;History of Headache, Headache Australia网站;图片来自Pixabay公开版权共享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