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辗转无眠，我明白到李维之所以变成这样完全因为是我的关系，他本来并没有指望在写作上获得多大的成功，他不过是希望写一部自己喜欢的作品。而因为我过于严苛的要求，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我不知道李维对写作如此看重，甚至比他的工作要重得多。一直以来，高强度的工作压力已经不断加重他的焦虑感，写作上的受挫进一步让压力激增。我发现自己过于自以为是，以为我的相伴和关爱可以缓解他内心的痛苦，我并不知道他感受到的压力远超我的想象。
苦思一晚上，我也想到一个点子，如果现阶段的李维注定需要写作来自救，那么他还可以写多年前搁笔的玄幻小说。后半夜我打开电脑，找到那篇多年前的作品，花了整整一夜时间把它粗略看完。
第二天待李维醒过来，我就向他提议重写旧文，他一下子就同意了。我在他眼神中看到久违的兴奋，就像半年前的那一次，当我建议他写悬疑小说，他也露出过这样的表情。我在他眼睛中看到强烈的希望，我既开心又担忧，但愿这一次他不要再搞砸——或者说，希望这一次我不要再弄砸。
李维似乎一刻也不愿停歇，拉着我往咖啡馆赶去。他状态大勇，全神贯注地在本子上写了半天。我一夜无休，困得不行，没坐下多久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听见李维抱怨的声音：“牧小晴你有没有看到我宝珠笔？”
因为我睡着的关系，李维的宝珠笔不知道怎样弄丢了，他为此懊恼了很久。我记得那是他爸爸奖励他考上一中的奖品，对他来说意义重大，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还留着。我听见他小声嘀咕那是他跟林雪儿的定情信物，我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这家伙的想象力要不要这么丰富，似乎他身边的一切东西都可以编出跟林雪儿相关的故事。明明知道他心目中的林雪儿就是我自己，我却没有办法跟他说明这一点。我犹豫片刻，以试探的口吻跟他说：“林雪儿不会回来了。”
李维的反应比我想象中要严重，他还是非常在意这件事，林雪儿离开的“事实”对他造成很大的打击。我在心伤之下竟然吃醋了，我强烈地妒忌过去的我。他深爱着高中的我，深爱那一份回忆。活生生的我明明就在他眼前，他却把我当成异性好友，是他的“好哥们”。我无法看淡这种心理落差，却也不得不接受这样一种诡异的身份。
那天李维自己在小公园坐了大半天，出乎我意料，他竟然自己想通了。他终于接受林雪儿不能回来的事实，并打算离开深圳回老家发展。在回去之前我已经把李维的情况告诉他爸爸，我们打算顺着李维为自己编造的处境，让他回去全职写作，希望他通过一段时间的平静能恢复过来。在这段时间里，我就是他的好哥们牧小晴，我会刻意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我有时候会有一种错觉，李维编写了一个剧本，我和他父母都要配合他来演一场戏。
回家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发现李维除了记忆混乱之外跟正常情况无异。我们没有跟任何人提到他旧病复发的情况——事实上，基于李维父母对他的保护，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他有这样的病史。根据高中那次的经验，李维爸爸建议我跟李维少一点联系，待他忘记牧小晴，他就会恢复过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分身饰演着两个角色，在真实生活里我是周莉莉，而在李维的世界里我是牧小晴。有时候我会感到混乱，对真实和虚幻产生怀疑。假如这个世界所有人都认为我是牧小晴，那么我还是周莉莉吗？
我在老家小城呆了几天，之后就回深圳上班。在李维的世界中，那个名叫牧小晴的姑娘到处旅游去了。每每夜深人静醒过来，我都觉得自己身处于一个真实的梦境。我是李维的红颜知己牧小晴，我现在过着逍遥自在的单身生活。在这种混乱中呆久了，我竟然有一种感觉，不管周莉莉还是牧小晴都不是真实的我，她们只是一个身份标签。如果李维的世界再度混乱，我可能会是另外一个人，有着完全不一样的过往。只要我相信确实如此，我可以完全成为那样一个人。这一想让我有点不寒而栗，似乎所有的身份都是假象，包括周莉莉也是假象之一。真相是什么？我是谁？
每到了这些时候，我总是不自觉地想起入职初期策划过的一套身心灵图书。那些书有一个共通点，认为这个世界是幻象，只有人的意识才是真实的，所谓“境随心转”，意念一变，现实生活也会随之改变。我当时并不理解，更不会相信。现在我隐隐有点觉悟，内心深处那份意识本体才是真实的，在外在的一层，我可以是周莉莉，也可以是牧小晴，还可以是别的人。
我一直以为记忆才是人的唯一标识，但如果有一天记忆可以被修改，这个唯一标识自然也不成立，李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一切都可以改变，唯意识本我不会变。那么，当一切外在幻相被一层层剥落，真实的内在，那个意识本我又是什么？
大概，就是灵魂吧。
那么，李维能通过灵魂认得我吗，他能否认得我就是他深爱已久的灵魂伴侣？
……
李维爸爸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跟我说说李维的情况。李维的状态不错，他潜心创作，心态平和，身体和精神都恢复得很好。偶尔他会记得自己已经结婚，会问他的妻子周莉莉上哪去了。说到这里，李维爸爸心情大好，他爽朗一笑跟我说：“放心吧莉莉，照这样的情况下去，不出三个月李维就会恢复过来。上一次医生就是这样信心满满告诉我们，事实上李维一个半月之后就完全恢复了。”
听到这里，我终于舒出一口气，能预见自己的生活很快就会回到正轨，这一年来的经历就像是上天在我人生里强加的一场闹剧，打得我措手不及狼狈不堪。特别是最近半年来，我完全不像自己，我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开怀大笑是什么时候。以前我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只要我下定决心要去做的事，我总会比大多数人做得好；就算做不成功，我也不会被失意击败，我依然会自信满满，笑迎挑战。
回想起虚幻不真的过去，我不知道自己内心的力量是如何慢慢丧失。也许流失于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流失于一次又一次空洞无言的眼神对视，流失于一次又一次的彻夜无眠……先是精神状态开始变差，然后身体变得糟糕，再接着意志力开始丧失。原来这是一场漫长的抗战，我就像是不断漏气的轮胎，发现路越走越难，突然某一天就彻底跑不动了。持久战最可怕的地方在于绝望的诞生，不知道坚持下去是否还有意义。
我的闺蜜曾劝过我，“如果你实在受不了，你跟李维的父母说清楚，然后分开居住一段时间吧。你不要一个人扛着，现在你跟李维都在漏气，这样拖下去你们都会沉掉。你至少要照顾好自己，这样才有精力继续照顾李维。必要时……你们离婚吧，我相信大家都能理解。”
离婚，我不是没有想过。在寂静又漫长的深夜，像有一个掉牙的老巫婆坏笑着不断在我耳边轻声说：“离婚吧，只要离婚你就解脱了。”每每望着身旁的李维，我都觉得自己的想法邪恶又残忍。每一次冒出这样的想法，我都要咬紧牙关撑过去。只不过，这样的想法一旦出现过，它就成了魔咒。随着意志的减退，它变得越来越强大，它的叫嚣也越响亮，越是肆无忌惮。在我发呆的时候常常会突然大叫起来。它就像是恶毒皇后递给白雪公主的毒苹果，散发出诱人的香甜气味，让人忍不住想去触摸它，轻轻咬开那红色的果皮，然后，让它带来毁灭。
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暗自责问：“周莉莉，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那个战无不胜的你去哪里了？”
这大半年来，我的事业毫无进展，甚至出现很多莫名其妙的麻烦。作者拖稿和违约时有发生，有时费了很多功夫终于跟作者达成合作意向，作者却在最后的签约环节突然变卦。辛辛苦苦做的选题方案一再被否决，让我怀疑自己是否还具备基本的编辑能力。在别人眼里，我似乎还是那个雷厉风行的周莉莉，只有我自己清楚知道，我已经跟过去大不相同。我的对每一个决定都没有把握，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
有时我真觉得人生是一场奇怪的幻梦，我无法抓住它的规律，顺境的时候随随便便就能取得别人艳羡的成功，在逆境中哪怕拼尽全力都无法抓住一个细小的机会。
同事和领导都知道我的家庭出现了变故，他们对我工作上的失误都持宽容的态度。他们真诚的同情反倒激起我强烈的自尊，我不需要怜悯，我无法接受自己变成别人眼中的弱者。每当领导和蔼地对我“没有关系，先照顾好自己的家庭吧”，我都觉得是对我能力的质疑，像有一把刀子狠狠刺进我心里。
我的人生列车脱轨了，它不再平稳高速前行，而是在没有方向的沙砾戈壁中颠簸起伏，有时还卡在泥坑中进退不得。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人生通向何方，却又不得不勉强继续驱车前行，害怕停下来就是坐以待毙。
有时，在困顿乏力中，我会禁不住问自己：“周莉莉，你连方向都没有，你这样拼命赶路有意义吗？”然后，我又听见内心里有愤懑的回应：“你不走下去怎么可能找到方向？”
没有答案，继续或者停下都是错误。自己的想法也好，别人的意见也好，总是充满矛盾。想得越多就越迷惘，越迷惘就越痛苦。
在痛苦到极点的那天，牧小晴回来了，而我再也撑不下去，抱着李维哭了个天昏地暗，把这大半年——漫长得像半个世纪的委屈全部释放出来。当时我只觉得牧小晴的出现代表着最坏的情况，那是一个毁灭性的事件。现在想来，那竟然是一个否极泰来的转折点，仿佛事情从那一刻开始恢复生机。
李维在慢慢变好，我相信我的也会慢慢变好。我周莉莉要重新振作，亲手夺回我过去一年来失去的东西！
《穿过沙漠便是天堂》 第50章
作者简介：一鸣，小说作者，写作教练，愿我能为你带来感动和安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