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认识这个姑娘,是在浣溪山。
那一天,大师兄为了一只小狗,与一群恶霸大打出手。他本来在浣溪山下的酒馆里,临窗的阁子中,喝着黄酒。酒馆楼下喧嚣突起,隐隐还夹有一只小狗凄惨的呜咽,他禁不住伸出头去看,又禁不住下楼去看。
出来喝酒,本不该带着剑,更不该随随便便跟人动手。
大师兄没带剑,但他动了手。这一动手,楼下那帮欺侮小狗的恶霸混混,三个骨折,七个骨裂。全都搀搀扶扶地跑了。大师兄衣服都没脏一点。
然后他又回来喝酒。
在太多的武侠小说里,少年侠客鲜衣怒马快意江湖,有花不完的银子,喝不完的酒,千杯不倒的量。但大师兄不是。他既不是名门之后,也不是什么世家子弟。他是一家镖局的小队长,每月也就拿那么几两银子,酒量也就一杯即脸红的量。他在镖局里也吃馒头咸菜,在家里还得挑水劈柴。
可是他还是有那么一点像武侠人物的地方。比如他不跟其他镖师一样出口成脏,他爱看李太白、杜子美,他穿白衣,每天手洗。
洗衣服这事很烦。等有点儿钱了,买十套衣服,十套都一样,三天洗一次。
大师兄幻想未来的时候,总是美滋滋的,一点也不像那个武功高强的凶悍的镖师。他又禁不住站起来往楼下看,倚着窗棂,端着酒杯,呷一小口。
“嘿,你他妈真牛逼啊。”
大师兄转过来时很诧异,为什么这个来找茬的混混是个姑娘?
“小狗蹭了他们的腿,他们就打它,他们真牛逼,真不要脸;他们打小狗你就去打他们,你他妈更牛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哦,明白了。“姑娘,这可是你的爱犬?”
“对啊,这是二愣子。来二愣子,叫叔叔。”
大师兄一阵汗颜。他可不想让一条小狗叫做叔叔啊!
然而小狗并不会真的叫叔叔。二愣子在姑娘怀抱里东张西望,身上的伤口和污秽还在,它却毫不在意似的。还时不时伸长鼻子嗅一嗅大师兄。果真是个一副二愣子相。
姑娘也毫不在意地任由小狗在自己身上蹭来蹭去,一身长裙早有几个污点。她怪有趣地看着大师兄,棕色的眼珠在深深的眼眶里滴溜溜地转,鼻梁高耸,金发披肩,发尾卷得极厉害,像海浪。
“让我请你喝酒。我找了二愣子好几天了,我得谢谢你出手救它。”
“姑娘若要饮酒,叫店家筛来便是,记在在下账上,在下一发还了。谈何请与不请?”大师兄说得不利不索的,一张脸竟滚烫,只是看不到红了没有。他心想我坦坦荡荡心无邪念,我色即是空阿弥陀佛,我为什么要脸红……
“去去去,什么乱七八糟记账不记账的!”姑娘伸手解下背上一个碎花布包,掏出一锭银子,“啪”的拍在桌子上。“去叫他拿酒!”
这包竟有两条背带,背在姑娘双肩上,极为奇特。与这姑娘一样,不似中原物事。
“你怎么不去。”大师兄脱口而出。话刚出口,他先惊了。脸更是“腾”的红了。竟然这么失礼,姑娘你要相信我平时不是这样的……大师兄心里一阵哀嚎。
姑娘先是一愣,然后又是狂笑,笑到拍桌子,笑到脚踏到凳子上,笑到连连摆头又喘气,笑声中依稀听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偏不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下子局面彻底挽回不了了。
这是这个姑娘跟大师兄第一次见面。也是他读书识礼以来,装斯文装得最失败的一次。
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哦不知道吗?那我让大师兄再讲一遍。
“喝了多少酒我是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姑娘是个西域姑娘,不喝酒不吃猪肉。我就想她发什么疯啊不能喝酒请我喝酒不能吃肉请我吃肉……但是我一反对她请客呢她就掏一锭银子出来,一反对就掏,银子好啊……姑娘跟银子,我还有什么好抵抗的……”
大师兄果真是人中斯文,兽中文人。
“后来桌上全是银子,已经有人上来盯着我们的桌子看了,一边还在拔刀……姑娘武功也不错。打赢打输我忘了,银子是真的掉了不少,让很多小熊孩子捡了。”
“再后来,我扶着她,她扶着我,我们走出酒馆就在小溪里洗手洗脚,看着水从脚趾缝流下去,肥大的妇人又将这些水打起来煮来喝,我们偷偷笑,然后她又非要送我回镖局。”
“山叫浣溪山,溪叫浣沙溪,姑娘不知道名字,漂亮又不讲礼貌。西域来的,应该在中原待没多久。”
“那本来是冬天,很暖和。但是那个酒馆,叫春风大酒馆。”
整个冬天,姑娘天天到镖局找他。他早晨到局里画了卯,按了印子,刚一屁股坐下,姑娘前脚就跨进来了。姑娘说这叫签到。他当班,姑娘就在局里转啊转,玩一玩花花草草,舞几下刀枪棍棒,倒是从没见她读点书,做点女红。要不她就缠着大师兄说话,天南海北,衣食住行。姑娘似乎有说不完的高谈阔论,发表不完的高见。慢慢地,大师兄也在镖局里开口闭口“我操”、“他妈的”,也不再只知道穿一身白了。姑娘教他黑锦袍配红围脖,皂色袍搭青皮靴。
出镖的时候,姑娘也跟着大师兄。他们两人一马,看十里飘雪,腊月霜花。有时他纵马疾驰,她突然“呀”的轻叫一下,环着他腰的双手一紧,又遥遥地一指,他便急急勒住,回马去看,原来是一片紫色大花田,其中有一小块是粉色。他很无奈。“车队重要还是这朵花重要?”大师兄也是要混饭吃的。
“我开心重要还是其他事情重要?这世上只要这两件事情。”
“好好好。”
有时他们又信马穿过市井,她会出其不意地跳下马,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急得大师兄要发疯,一身白衣透出汗渍。当他拍马在城里东街西街南门北门地找她时,又会突然看到她蹲在一些糕点铺子、肉包铺子、零嘴铺子甚至水果铺子前。
大师兄又很无奈,不得不去付账。
姑娘爱吃西瓜。大冬天也非要吃西瓜。她说他们西域冬天就有西瓜。屋外鹅毛大雪,积雪三尺,他们在屋内生火,吃着冰凉甜爽的西瓜。大师兄不禁又一阵汗颜。在这里可是听都没听过这种奇怪的事。
所以姑娘经常问大师兄,啥时候跟她回西域。山峰连绵,高耸入云,白雪皑皑;大湖云梦,大漠无边,月亮让沙漠映出了血红色。大师兄说会的会的,那是我梦里的地方。然后又说几句诗,什么长河落日圆,什么把酒问青天,直把姑娘听得不耐烦。“你他妈啥时候说点真诚的啊?”
大师兄嘿嘿地笑。
出镖总不可能一日便回。在那些驿站、客店的厢房里,油灯忽明忽暗,被子阴冷潮湿,又厚重,大师兄呼出的雾气在姑娘年轻的脖子上绕来绕去。有一夜,姑娘突然说:“宝宝。我必须嫁给跟我一样不喝酒不吃猪肉,跟我一样信我们的神的西域人。我没得选择。”
大师兄汗流浃背,喘着气。“谁想娶你了。哈哈。”
“哦。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厉害?”姑娘摇摇头。
“还行还行。”
镖局里的猥琐兄弟们都看在眼里。有天,张三终于找大师兄说:“哥,你别耽误了人家好姑娘。”
大师兄笑笑,“哪里好?”
“胸脯好啊!晃来晃去的,你咋这不开窍呢!”张三一拍大腿,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我操你妈!”大师兄一脚踢过去。
“赶紧把人家娶了吧。你真是,你不急我们急啊!”
“好。那就娶吧。先提亲。”
张三也愣住了,挺爽快啊,然后他又高兴起来。向来好事的他,一下子满镖局张罗这事。张三会敲锣,李四会打鼓,王五还会吹唢呐,挺好,先把家伙买上,到时热热闹闹吹打一番。
到了那天,大师兄骑一匹高头大马,身穿红袍子马褂,胸前一朵大红花,径往姑娘暂居的宅子而去。路上他吩咐兄弟们先别吹打,等姑娘从门里出来再一口气闹将起来,这叫惊喜。
小城不大,不一会儿就到了。姑娘却早在门前一辆大马车上,马上坐着个男的,一样深深的眼窝,高耸的鼻梁,金色的卷发。
大师兄叹气,“原来我们追求的,真的不一样。”
姑娘说:“是我错了。我想活得,快乐一点。”
“谁都没错,人没错,事儿错了。”
姑娘将长发撩在耳后,向着大师兄的方向亲了亲自己的手心。姑娘曾经教过,这叫飞吻。
大师兄几欲从马上坠下:“妖孽。”
“啪!”金发男扬起马鞭,驾马欲去。
出来提亲,既不该带剑,也不该随随便便出手打人。
大师兄没带剑,也没动手。
张三突然将锣敲得震天响,兄弟们都吹吹打打起来。热热闹闹,真喜庆。大家说,大师兄雇来的这个车夫长得太凶了。
姑娘随春风去了。
后来,大师兄又穿上白衣,读起诗歌,不再骂脏话。只有在浣溪山下的春风酒馆里喝得醉醺醺,他才会神神叨叨地说几句“似是而非”、“世事可畏”,什么“爱来爱去不知道有他妈的什么意义”。喝完酒,他会踉踉跄跄下楼在浣沙溪里洗手洗脚,几乎要掉下溪里。他摇摇摆摆地走回家,总会有人在他背后说:“你看,这个人就是个二愣子。”
“对啊,好像一条狗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