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殇

那一天,骄阳当空,热浪逼人。

长工们正在麦田里紧张地收割着小麦,挥汗如雨。镰刀银龙般挥舞,唰唰声中,小麦一排排倒下。

地头有一片很大的空地,边上搭着一个茅草的窝棚,空地上铺满了厚厚的麦杆,一头牛拉着石碾在上面吱呀吱呀地转着,麦粒一棵一棵掉落下来,一个穿着破烂的男人一边擦汗,一边照看着这头牛干活,麦秆被压扁了,反射出刺眼的光,这男人把牛拉到一边,卸下牛套,然后他拿起一把铁叉子把压得很薄的麦秆翻起,翻了一遍过后,又套上牛,继续吱呀吱呀地转着。

他抬头看看天,晴朗的没有一丝云彩。风儿也变得异常的吝啬,汗水顺着他黝黑黝黑的脸颊留下,流到了嘴角,他咧了咧嘴:

好咸!

知了在高高的白杨树上鸣唱着,他放下铁叉,跑到路边的水塘边,蹲下来,扒拉开浮萍,捧起一捧清凌凌的水,一边洗脸一边噗噗地吹着气,好像那热气,都从胸膛里吹了出来。

这时,风来了,杨树的叶子相互摩擦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不经意间,他的眼睛瞥见天边涌起了一片不大点的乌云,风越刮越大,这一小片乌云像是吃了兴奋剂一样兴奋地张牙舞爪起来,很快蔓延开来。

他心想,坏了。

于是赶紧召集长工们,把麦子抓紧时间聚拢到一起。用散落的麦秆把它们盖上,均匀铺平。活儿干到一半,乌云就滚滚而来,在头顶上翻滚着飘过,风也越来越大,刮得人东倒西歪,一个个麦穗儿在麦田里东突西跑,它们刚刚获得了自由,像是要寻找一个自己的家。

豆大的雨点儿跌落下来,打在裸露的肌肤上,摔成了晶莹剔透的花儿,他们聚在窝棚里,等待着大雨的过去,小小的窝棚里,汗味儿混合着劣质烟草的气味迷漫。

庆幸的是,大风裹挟着乌云匆匆而过,不久雨过天晴,被清洗过的蓝天更加的澄澈透明,一大块一大块的白云把蓝天切割成很多块,一窝蜂地向西北方向飘去,湿湿的麦田里升腾起土地和麦秆儿的香味。

太阳依旧是那么火辣辣的,湿了一层皮的麦田不久就干燥如常。好像老天觉得长工们太辛苦了一样,出来搅个局,开个玩笑,让他们好有一点时间休息一下。

这时,田边的小路上出现一个小脚女人娇小的身影,她身形瘦弱,胳膊上挎着一个篮子,看起来很沉,手里还拎着一个水罐,黑黑的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绾成一个髻。

她看起来四十几岁上下,穿着灰蓝色大襟褂子,容貌清秀,目光坚毅。她是给长工们送饭来了。

这个女人正是他们的东家。

长工们看见女人过来,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围拢过来。她打开柳条篮子上蒙着的粗布,里面露出一块块切得整整齐齐的油饼,还有本地人常吃的咸菜,酱豆子。

长工们放下手中的活计,跑到水塘里洗了洗手,蹲在一处,一人摸起一块油饼,和酱豆子卷在一起,大口吃起来,女人给他们倒水,和他们亲切地说着话,她的声音不大,却很温柔,也很体贴。长工们一个个谈笑风生,不时地还相互开个玩笑,逗逗乐儿。

看起来,长工们和他们的东家相处的很是融洽。

可是,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呢?为什么要亲自给长工们送饭呢?话说起来就长了。

女人是个寡妇,还有一个同样是寡妇的儿媳妇,她们两人带着两个年幼的孙儿,辛苦度日。

那是十几年前,她强壮的男人得了病,不久就撒手人寰,前年她刚刚二十四岁的儿子又得了肺病,医治无效,也离她们而去。这时候,她刚刚四十二岁,媳妇二十一岁,一个孙儿两岁,一个孙儿刚刚两个月。

女人送走了丈夫和儿子,看着年轻的媳妇和嗷嗷待哺的孙儿,她擦了擦眼睛,从此不再流泪。

她必须扛起这个家,必须给媳妇和孙儿撑起一片天,她很少说话,却把每一件事儿都做到了极致。

农忙季节,那是乡下人的命啊,一点儿都马虎不得。夜深了,青蛙在鸣唱,热闹的像一个乐队,蛐蛐也在门前屋后跳来跳去,不时地快乐的叫上几声,这是丰收的季节,也是快乐的季节。

女人的床上却空空的,她合衣躺在地板上,身下只铺了薄薄一层褥子,没有枕头,又粗又硬的套牛的绳子枕在她的脑后。她怕啊,怕在床上睡得太舒服了,过了点儿,误了农耕的时间。也或者,她在刻意锻炼自己不要贪图享受,坚强,坚强,一定要坚强啊!

一天天过去,她的孙儿渐渐长大了。她送他们去学堂,她看着他们,泪水模糊了双眼,这是亲人去世后,第一次流泪,她看见了希望,也好像看见了亲人的笑脸。

她的孙儿却养成了好逸恶劳的少爷习气,每天和一帮村子里的游手好闲的人在一起,吃喝赌博,无所不能。

一次在酒馆里,他们又掷起了骰子,在一片恭维声里,他喝得醉醺醺的,输掉了尚在田地里生长着的粮食。

又是一个丰收年,长工大领们依旧在田里忙碌着。可是粮食刚刚打下来,还没入仓,有人就赶着大车来讨债。

女人此时已经不再年轻,头发变得花白,脸上布满了细纹。她欲哭无泪,嘴唇颤抖:

这可怎么办啊?

她从没有责备过他们,也没有骂过他们一句。她万般无奈,卖掉了一部分田产,来帮她的孙儿还赌债。

慢慢地,她长大了的孙儿依旧不思进取,他卖掉了所有的土地,连祖上传下来的房子都拆了,楠木大梁卖给了村子东头的一户人家。

女人变成了穷人,巧的是,这时候解放了,她们一家一无所有,被划为贫农。

时间到了一九六零年,饥荒迅速发展,每家每户都有人饿死。

女人也不例外,她死了。

死后,她的孙儿用一块门板埋葬了她。

她的坟地在村子的北头,旁边有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她安息在他们中间。

春天来了,麦苗返青,粉红色的花儿在她周围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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