茄子也出锅了,火也暗下去了,灶屋里几乎看不清楚人了。姐妹仨也不点煤油灯,端的端菜盆子,拿的拿碗筷,在昏暗中熟门熟路地跨过了灶屋的门槛,穿过堂屋,走进中厢房。烤火的厢房里也没点灯,就着火坑里火石炭的余光,勉强能看到嘎公、嘎婆坐在火坑前,火上的鼎罐里冒着热气。房里面还有一道门,此刻虚掩着,里面传来轻轻的咳嗽声。
三个舅舅、 四姨、幺姨也都过来了,围坐在火坑旁边。鼎罐被嘎公拿下来放在火坑的一边,他旁边的宽板凳也拿过来,充作饭桌,放上了菜盆子和碗筷。母亲拿起一个碗,这个碗比其他的碗稍大,是一个白底青瓷的“细醸碗“。样子和土碗一样,小小的底,大大的口皮,碗口一圈蓝色的细细花纹;碗的外部,用蓝色的釉彩画着荷花,一边一丛,总共三丛。碗底一圈也是蓝色的花纹,只是比碗口的略窄一些。整个碗看上去十分雅致、秀丽。这个碗是嘎祖婆专用的。母亲拿起木勺,往鼎罐底部舀起一些饭粒,连舀了几次,装了大半碗。然后拿起另一个土碗,舀了一碗海椒面糊,也是捞底舀的,厚厚的洋芋块块占了半碗。然后把茄子夹了两夹在海椒面湖上面,把筷子搁在碗上,端起两只碗就进了里屋。二姨拿起剩下的碗,开始给大家舀饭。里屋里传来起床的声音、“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声音,和挪动板凳的声音。听得母亲低低地说:
“奶奶,慢点。”
“要得。你各去吃饭。把你爹爹的衣服给他嘛。”
“要得。”
母亲搀扶着嘎祖祖慢慢地跨过里屋的门槛走出来。嘎公默默地往旁边让了一下,腾出自己原来坐的板凳。嘎祖祖颤微微地坐下,母亲把二姨舀好的饭和筷子递给他。
“吃吧。”
“要得。”
四姨和幺姨为了争一块大的洋芋闹起来。嘎公拿起旱烟袋,用烟锅往两个妹仔脑壳上一个敲了一记。两个妹仔瘪着嘴低头吃起来了,不时拿不满的眼神看看对方,或者拿胳膊抵一下对方的胳膊。但没过几分钟,又头抵着头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了。
吃完饭,母亲和大姨二姨忙着收拾碗筷,几个舅舅正准备起身出门去院子里坐。嘎公说:
“大妹二妹三妹你们莫慌洗碗。定华你们也莫走。我有话要说。”说完歇了一下,又说道:
“爸爸也坐哈嘛。”
“嗯。”
嘎祖祖闷头哼了一声。
“是,莫子事情哦。。。”
里屋传来嘎祖婆有气无力、拖拖拉拉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咳嗽声。
“妈你莫管。”
嘎公稍稍提高了一点嗓门,朝着里屋说道。
“我不管,我不管,由凭你们乱搞弹琴的,唉,咳咳咳。”
“你莫操那些空心,好生把身子养好了,还指望你去喂哈猪儿也。勒向活路勒么重,细娃娃又要上学哒,搞不赢,你还一天病歪歪的。早点好了做点活路。”
开腔的是嘎祖祖,他低沉着声音朝里面粗了这么一句。
“你各人做活路使起良心做,还不是把脚搞痛哒。有莫子事情也不让我晓得,这个家哟,唉哟,我这个病哟。。。”
嘎祖婆在里屋哼哼唧唧地数落起来。
“哎呀,妈你莫说了,我们要讲正事。”嘎公起身起到里屋的门槛处,伸头朝里面望着,雾雾地一团,麻扑扑的,什么也看不清楚。这一团麻扑扑的雾里,隐隐约约看见里最面床那个位置有影子在晃动。天已大黑了,他们还是不肯点上煤油灯。
“妈你各睡,我们商量事情,商量哈了再找“你俩”拿主意。(音译,您尊称,你老人家的意思)。”
”唉哟,不管你们哟,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管不了你们的事哟。”
嘎祖婆咕哝着,慢慢地摸索着睡了下去。嘎公垂着头,垂头手走回来,重又坐回板凳上。嘎祖祖默不做声地坐在旁边,双手拢在单衣的袖子里,目光低沉,仿佛已经洞悉了嘎公的心事。
火坑里还有一些火石炭在燃起的。嘎婆一直不说话,这会拿起火钳,把火坑里的灰刨散,在中间掏出一个浅浅的坑。再把一截大的炭放在浅坑的四分之一处,下面刨出一些缝隙。又用火钳夹起几截大一点的炭,分别在第一截炭上,塔起一个空心的架子。再把小的炭一个一个,仔仔细细地向上搭起,直到把所有的炭都归拢来,堆成一个尖尖的塔。火势又渐渐旺起来,一拢暖暖的炭火映照着一家人的脸庞。虽然才是初秋不久,但是入夜的乡村已有一丝丝的凉意。昏暗的中厢房里,一家人围坐着,除了几个大人各怀心事,小子和妹仔们都在各讲各的新鲜事情,倒也热闹。只是大家都隐隐感觉到嘎公嘎婆的神情有些不同,所以没有格外地喧哗。
幺舅突然跟大舅说:
“我要刨包谷籽吃。”
“去拿,去拿。”
幺舅站起身来就往堂屋跑。
“回来!不许刨包谷籽,你和四妹幺妹去睡瞌睡,大人有事情。”
嘎公一声喝斥,幺舅委屈地站在门前,一只脚正跨在门槛上,这会子跨出去也不是,收回来也不是,歪着头看着嘎公,嘟起嘴巴。
“他爹,这事几姊妹都该晓得,仅(让的意思)他们也听哈嘛。”嘎婆轻声细语地说道。
幺舅不情愿地坐回板凳上。
“呯、呯、呯,”
嘎公的旱烟袋重重地嗑在土炕的边边上。孩子们都抬起头来望着嘎公。
“嗯,哼。”
嘎公重重地清着嗓子。
几个妹仔一脸无辜地望着嘎公。几个小子惴惴不安,暗自回顾自己哪里闯祸了,不晓得谁要挨骂受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