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鱼

我爷爷家的鱼缸里养了一条鱼,是那种半个巴掌大、普普通通的橘红色小鲤鱼,鱼缸摆在小方桌上、电话旁边;鱼缸里除了那条鱼,透明的水,什么都没有。我很小的时候,看着那条鱼绕着鱼缸转圈儿,或者一动不动地吐几个泡泡,傻傻的,很孤单的样子。可爷爷说,它的记忆持续时间很短,短到只一个眨眼,它就什么都忘了,记不得自己有没有吐泡泡,记不得自己刚刚环绕了几圈鱼缸,也记不住孤独。但鱼从来不会疑惑自己为什么没有记忆。

      我和爷爷住在这间大房子里,我白天上学,家里就只有爷爷和这条鱼。很多年了,鱼不死,也不长大,日子平淡的好像鱼缸里波澜不惊的清水。

      爷爷是个奇怪的老头儿,银白的短发,一丝灰黑色都没有,永远笑眯眯的样子。喜欢躺在阳台的摇椅上,半眯着眼,无论冬夏,手里都拿着一把半旧不新的蒲扇轻轻摇,有太阳就晒太阳,没太阳就晒云彩。

      我的生活里没有故事发生,似乎也没有悲喜,唯一让我感到有趣的就是那条鱼,有时候我会痴呆的望着它,从午后到傍晚,仿佛只是它转几个圈儿的时间。我从来没见过爷爷给它喂食,我问过爷爷,它吃什么呀?爷爷的声音从阳台模模糊糊的传来,它不用吃饭,喝水就饱了。我有些诧异,可不容置疑的是这条鱼永远生机勃勃。我想,爷爷大概在逗我玩儿。

      因为成天和鱼作伴,和它的精神交流占据了我闲暇时光的大部分,夜晚睡觉时,这条鱼常常会游进我的梦里。有它在的梦是黑色的,只有它橘红色的小小身影在黑暗里一圈儿一圈儿的游,不快不慢,然后黑色越来越浅,越来越浅,渐渐浮现出白色的墙,棕色的小方桌,透明的鱼缸和水——到这里,我的梦就结束了。我醒来时,依然不悲不喜,可我发现,我的枕头总会或多或少的有一片泪痕。我虽不解,却从没有和人说过。

      大学时,我考进离家较远的学校,住宿,周末才回家,和鱼之间多了一丝陌生,很少再盯着它发呆了。在充盈着自由气息和青春躁动的大学校园里,我渐渐不再沉闷,有了几个谈天说地的朋友。

      忽然之间就厌烦回家了,那个只有爷爷和鱼的空荡荡的房子里,安静得令人害怕。

      我从一个礼拜回家一趟,慢慢拉长到半个月、一个月,而每次回家,每次梦见那条游荡在黑暗里的鱼,醒来后我都会发现一些不对劲的事情,而又说不出来具体。

      今年的严冬来得真早,树叶早早随风离开了树枝,空气一度一度低下去。

      最近头总是疼,像有什么东西硬要钻进大脑,疼痛是渐进的,最疼的时候眼前一片模糊的白光,心跳得极快,一会儿又渐渐减缓,整个过程大概持续十来分钟,过去之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刚刚的一切都是幻觉。同学只是说我临近期末压力太大,叫我放松心情。

      我知道不可能,自己去了医院,做了CT,没有任何问题,最后医生说了一样的话,开了一些止疼药。

      没有任何用处,那些药。疼痛发作的越来越频繁,而且越来越剧烈,现在每天要犯两三次,最严重的时候倒在地上,把头狠狠往地上撞,血流了一脸,把过路的人吓得惊惶失措。但是对我来说,最难忍的不是疼,而是那片刺眼的白,和跳动的心脏,我想,我可能快死了。

      在期末考试前一天我办理了休学,以我现在的情况,考场上很有可能犯病,吓到老师和同学就不好了。

      我拖着行李回到家,数一数,有半个月没回来。推开门,看到爷爷还是躺在阳台的摇椅上,冬日慵懒的阳光透过玻璃洒满全身,右手没有摇动蒲扇,而是垂了下去,蒲扇孤零零的落在地板上。

      我怔在门口,突然意识到,爷爷走了。

      那条鱼反常的在水中跳跃,搅动一室死寂。它很痛苦,我甚至能看到它的每一片鳞都竖起来,抖动着。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一刻我才开始害怕,没有爷爷,在这世上就没有亲人。惶惑间,我发觉我一直没有注意过一些事情。比如那条鱼从哪儿来,是什么时候来的,更比如我为何没有父母,没有其他亲人。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任何记忆,为什么我从不曾疑惑?

      恐惧挤压着我的身体,我想要逃离这间屋子,可迈不动双腿。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以什么形态存在。头痛欲裂,眼前又是那片明晃晃的白,心好像要跳出胸腔……

      我醒来时,趴在地板上,天已经黑透了,像有鱼在的梦境,而我知道这不是梦。

      黑色的寂静漫天漫地,我挣扎着站起来,摸索到开关,白炽灯霎时照亮一切。爷爷还是那个姿势躺在摇椅上,鱼老老实实在鱼缸里游荡。我实在没有勇气走到爷爷跟前去确认爷爷的死亡。在我小时候,我一直认为爷爷是不会死的神仙。

      我用鱼缸旁边的电话拨了110和120。医生说是机制紊乱导致无预兆死亡,也就是平常人所认知的老死。据说这样死去的人没有痛苦,就像睡着了一样。

      那很好。我想。

      之后的各种程序处理得非常顺利,开据死亡证明,联系殡仪馆,办葬礼。

      死去的爷爷是三天之后火化的,葬礼简单而孤独,那天无风无雨,是个艳阳天。只有我一个人,抱着鱼缸为爷爷送行。三鞠躬时,泪水忍不住,一滴两滴,落入鱼缸,消失不见,鱼好像有些兴奋,在水里上蹿下跳。

      我从家里搬了出去,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处房子,带着那条鱼。没有安装固定电话,我把鱼缸放在客厅的窗台上。

      归置好一切,我坐在沙发上,望着鱼缸发呆。鱼变得沉默了,不再吐泡泡也不绕着鱼缸游荡,它静静的沉在水底。它是不是也死了?我走过去,敲了敲鱼缸,叮叮当当,鱼缸发出清脆的声音,鱼摆尾,换了个方向继续沉默。喂它两粒鱼食,它也毫无反应。

      我的头再也没有疼过,也再也没有梦见黑暗和那条鱼,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陌生的人和风景,却又感觉那么熟悉。

      第二天早上醒来,身体沉沉而无力,又躺了许久才起来。

      我走到客厅窗台鱼缸前,鱼侧着身,浮在水面,眼睛灰蒙蒙的。死了。

      我突然跪地大哭起来,撕心裂肺,泪水决堤一样涌出,二十年的痛苦和难过仿佛一刹那全部纷至沓来,把心脏塞得满满当当,都快要溢出来。我从没有如此痛哭流涕过。

      不知多久,我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瘫坐在地板上。泪水干涸后,眼睛涩而疼,整张脸都麻木了。窗外的天空是灰白色的,云很厚,偶有飞鸟掠过,落在光秃的树枝上东张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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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孙子一岁时,老伴儿去世了,死于癌症。从确诊到人走,不过两个半月。老人一下子病倒了,浑身软绵绵,只能躺在床上。一个陪伴你一辈子的人突然离开,就好像连同你的生活也撕裂带走了。老人真想,和她一起走了算了,一起过奈何桥,说不定下辈子还能一起过。

      唯一的儿子儿媳,那边眼泪还没流尽,这边又要忍着痛照顾他,老人深感对不住他们,从此不吃不喝,想把自己饿死。

      那天,一个年轻时的朋友得知此事,要来探访,他带来一条鱼。

      那是一条普普通通的橘红色小鲤鱼,说送给老人,让他养着,分分心,就不会那么难过了。他告诉老人,这是一条以蚕食人的记忆为生的鱼。

      老人苦笑着感谢。他见老人不信,又说,你睡觉时,把鱼缸放在枕头边上,做梦梦到它在黑暗里转着圈儿游,醒来就会忘了伤心事。鱼的记忆很短暂的,它会替你忘记那些痛苦的、不好的事情。

      晚上,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老人按照他说的做了。果真,梦到黑色的梦,只有鱼在游荡。

      第二天睁开眼,老人已不再记得关于老伴儿的所有,如同这个人从没有出现过。老人不再伤心,病渐渐好了起来,儿子儿媳为了不惹父亲难过,从此再不提起母亲。

     鱼吐出几个泡泡,欢快的在鱼缸里游着。

      七年之后,孙子八岁了,男孩儿生性调皮,和爷爷最亲,常常逗得爷爷开怀大笑。

男孩儿的父母是在一个雨夜里出车祸的。那天城市罕见的大雨,淹没了许多生命,也带走了他的爸爸妈妈。

      八岁的孩子,对死只有浅薄模糊的概念,他只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在许多个思念的夜晚哭着醒来,闹着喊着。爷爷心疼极了,颤抖着手,把鱼缸抱来,放在男孩儿床头。

      男孩儿醒来时,眼神已经淡漠。老人又想起那个带来鱼的朋友,他说:“鱼蚕食记忆的第一个人,生命将与他相连,你死,鱼也会死,鱼死,你也活不了。鱼死后,那些跟随记忆消失的情感会回到主人脑海,但记忆已经被遗忘,永远找不回来。”

      “每七天鱼都要蚕食一次记忆,不然就会饿死。”

      “人没有了记忆,就会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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