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缪章宪
那保养车间里的空气,是混着机油与橡胶气味的,稠稠地凝滞着。售后服务的小伙子擦着手,瞧了瞧里程数,说:“先生,五年才跑三万公里不到。再跑个这些,就该考虑换车啦。”他话说得轻巧,自然,像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我只是笑笑。这笑里,没有什么可否的意思。到了我这年纪,好像忽然从一场热闹的赛跑里抽身出来,站在边上看了一样。年轻时候,觉着车是脸面,是身段,是某种需要亮出来给人看的什物。如今却早过了那个坎儿。若到了不惑之年,还让这些身外的、流转的东西给拿住了,这几十年的光阴,岂不是白饶了?
人活一世,所追逐的,原是不同的。有人爱那风驰电掣的簇新,有人贪恋旁人艳羡的目光。这都没有错。只是于我,那最金贵、最不肯轻易与人、与事交换的,倒是那点儿谁也给不了、也拿不走的时间了。我所谓的自由,也无非是这个——将那些本要耗在无谓事务上的光阴,一寸一寸地,替自己省下来,拢在手里。这便需要一种决绝,对那些浮华的、虚荣的东西,摇摇头,转过身去。
譬如一件穿了十多年的旧衣,贴身的舒坦,是任何华服也比不了的。譬如几个十数年未见的老友,虽平素疏于问候,但心里头总留着那个位置,暖暖的,实实在在的。前些日子,便有位老友对我说:“你这人,这么多年,还是老样子。”我懂他的意思。不是说我没有长进,没有变化,他是说,我身上那点不肯圆滑、不愿敷衍的“拙”气,竟还残留着。我说,世故么,我是晓得的,只是不愿意那样去做罢了。人看清了生活的某些真相,末了却还是选择一种笨拙的活法,这或许不算什么聪明,但夜里躺下,心里是安稳的。
所以这换车、换房的风潮,于我,便像是远处一阵模糊的锣鼓声,热闹是它们的。它们给不了我自由的时间,也给不了我那种从心底漫上来的、安稳的喜悦。它们像一些华美的枷锁,我远远地看着,却不愿伸出手去。
我把这省下来的精力与光阴,都拿去做什么了呢?也无非是去找那些真正能让我心头一动的、觉得有趣的事。多给自己一些试错的余地,像孩子在海边拾贝,这块不喜欢,便笑着丢开,再去拾下一块。人生的滋味,大约不在于你拥有了多少旁人眼中的珍宝,而在于你是否真切地尝到了属于你自己的那一点甜,那一点光。
从保养车间出来,坐回这辆老车里,熟悉的氣息包裹着我。它载过我风雨中的奔波,也载过我落日里的闲情。它不再是一件炫耀的物什,倒更像一个沉默的、陪我行了一程路的老伙计。
引擎轻轻响起,平稳而沉实。我握着方向盘,心里明镜似的:这路还长,但方向,终究是在自己手里的。
(此文作于2025.10.26车辆保养等待过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