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刀客新郎
鸡窝窝出了个凤凰,没出窝的凤凰更招人惦记,塬上烧窑的老吕是个单身汉,唱的酸曲婆娘女子都捂着耳朵听,他一边在窑里摞瓦罐胚子,一边对着黑洞洞的窑口扯开嗓子唱:“白杨树呢额,光又光,看一眼秀姑呢额,还赶吃肉香!我老吕宁吃秀姑*下的,也不吃那地里打下的!”,这话被窑厂拉胚子的村人传回村里,村里的女人们再看见秀姑时,眼睛里就有了另外的意味。
门族里的大伯终于发话了,让秀姑妈赶紧给秀姑找个婆家,否则会招来更多的事情,秀姑妈思衬了一晚上给门族里回了话,要有家业好、人本分,又离得近的,就把秀姑嫁了。这条件就像是可丁可卯的为魏九娃订做的,赶天黑前大堂哥就把信传过了河,魏九娃像凭空地捡了个宝,急得一口糊汤饭烫了嘴,忙不迭的把婚事应承下来。
魏九娃是骑着大青骡子来迎亲的,按乡间的习俗出阁的姑娘上轿前要把一双碗筷摔在地上,然后哭出离别父母的种种花腔来,秀姑哭不出来,心里像堵了一道墙,她从扬起的盖头角上瞥见了魏九娃礼帽红花的穿戴整齐,剑眉星眸,头上的汗水像淋了雨的山墙,样子就像甘湟殿里端坐着的赵匡胤,她突然想笑,想起冬子在无人的井台上不敢抬头,匆匆给她扔下的一句话,“我做梦都想把你像菩萨一样供呢”,不知怎的,泪就流了下来。
秀姑做梦也没想到误打误撞的这桩婚姻竟能带给自己如此的幸福与满足,她竟心底里暗暗感激这流传千年的“口袋卖猫”的把戏,她盘了头,开了脸,脸上的绒毛一夜之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少妇脸上泛着的如骨瓷般亮亮的光晕。婚后的日子天天都像是行走在云朵上,虽然步履轻盈,裤脚带风,但脑袋总是晕乎乎的,有时她真怀疑自己做了一个怎么都醒不来的梦,没有人像妈妈那样在她耳边叫她“秀秀,醒来,秀秀,醒来!”,正做着针线活的她拿针在指尖上扎了一下,尖锐的刺痛感和遽然冒出的血点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她真的有一个仪表堂堂的男人,她也真的是这个大家庭里主事的太太。秀姑想起小时看到的被蜜香吸引掉到蜜罐里的飞虫,不管怎么挣扎都会缓缓的被蜂蜜胶住,她对自己说,“就让我做这样的飞虫吧,我不挣扎,我就爱现在这个样子。”这些话她不会对九娃说,九娃待她就像小孩捧了一个去了蛋壳的蛋清,怎么小心都不够,她的一笑一颦就在九娃眼光的摇篮里,九娃不时地吩咐二虎媳妇给太太做这做那,这让秀姑如坐针毡,秀姑不愿意这样,男人有男人的事,否则村里的人该说是她秀姑把自己的男人拴到了裤带上。
做姑娘时,每逢七月七乞巧的日子,秀姑都要在葡萄树底下双手合十默默地祈愿,祈愿的内容自然连妈妈都不能告诉,她想象着自己未来丈夫的模样,不要像大伯父那样整天在圈椅上正襟危坐,耷拉着眼皮,一连打了三下火镰也不见有个火星。也不要像冬子那样畏畏缩缩,有话不敢往敞开里说,像个娘娘。现在月老给她的这个九娃刚刚好,不要增一分也不要减一分,她给九娃说第一眼看他时觉着就像是庙里的赵太祖,九娃颇不以为然,说“再怎么不济咱也得是个常山赵子龙吧,谁稀罕赵匡胤个耍棍的,咱是耍枪的,”说着就盯着秀姑笑呵呵的上下打量,两手一抄,秀姑就横在他的臂弯里,“来来来,小阿斗,本将军带你在长坂坡上杀他个七进七出”,“你!我的碎大,你咋又要来,二虎他们还没睡呢!”
二虎两口子就是魏九娃从追兵手里救下来的那对甘谷青年,因生计没有着落,他们谢绝了九娃给的盘缠,宁愿跟了九娃来做魏家的长工,九娃身边正好缺体己人,便给他们红红火火办了场婚事,一个做了帮厨,一个做了管账的管家。有了二虎的帮衬,魏九娃的日子开始风生水起,十里外的集市上没半年就开始有了魏家的染坊招牌,第二年魏家的油坊也在不远的临街开了张。二虎感念着九娃的恩德,鞍前马后的维护着九娃,谁要敢说九娃一个不字,二虎腰里的藏刀就会很快来和谁打招呼,难怪李德仁说二虎就是九娃的一条看门狗。
不光李德仁看二虎横竖不顺眼,二虎对李德仁也是有看法的,谁也说不清他从哪天出现在村里,也说不清哪天他就像鬼祟一样消失不见,只知道他和全村老小都熟络,放羊的五老汉和他靠到麦秸堆上一聊就是一下午,旱烟抽了一锅又一锅,天黑了才满河道找寻他的奶山羊。婆娘们见了李德仁,老远里就问吃了没有,他总是假模假式的脱下华达呢的礼帽客气一番,二虎这时就在心里酸溜溜的念叨,“看把你做作的,谁还不知道让人是个理,锅里就没下米”。二虎就从来没这待遇,婆娘们总是故意憋着嗓子,用鼻子哼着学他硬邦邦的甘谷话,数落他说话就像用棒槌杀人,顶的人心口疼,二虎踢一脚眼前的土坷垃,一语不发,扭头就走。
李德仁的谈吐倒像个有功名的读书人,拿腔拿调,嘴里的说辞也是像卖瓦罐的,一套一套的。但他胸前的带银链的怀表和手里的白铜水烟袋又把他和读书人明显的区别开来,他手指修长而白皙,头发梳的一丝不乱,总爱用小指长而弯曲的指甲去挑烟丝,这动作不由得让二虎想起秦腔戏里唱旦的角色,他从不拿正眼看二虎,即使看一眼也是白眼仁多黑眼珠少,但是他下得一手好棋,光这一点就足以对得上九娃的胃口。魏家寨子的人都知道九娃有两个爱好,一是骑马,二是下棋,九娃老觉着自己一身好武艺没有施展的地方,地里的庄稼有家里的长工伺弄,集市上的门面有相公支承着,剩下他这满身疙瘩肉的掌柜的,要不在秀姑身上使劲就要把劲全使在村口梧桐树下的棋盘上。九娃的棋具算得上讲究,是专门请南山的木匠打的,桑木棋盘枣木子,四周镶着铜包角,棋盘上罩了一层黑亮黑亮的推光漆,白洋漆画线,楚汉分明,棋子上请六如先生写的红漆大字虬劲有力,左右边上还刻了一副篆字对联“下棋不语真君子,落子无悔大丈夫”,九娃就喜欢一手挠头,一手摩挲着棋子,出其不意地一声“”将!”,同时将棋子“啪”地拍到棋盘上,然后大度的看着对面输棋者死灰的脸,起身一边舒活筋骨,一边拍打着屁股上的尘土,仰着脸接受着观棋者的艳羡目光和啧啧赞叹,这感觉比新买了三亩水田还令他舒坦。可是在李德仁来了之后,这种纵横捭阖的霸王感觉享受的越来越少了。“李德仁这狗日的棋确实下得好!思谋大的很呀'!”“思谋再大也就是个司马懿,他还能当个诸葛亮?”有一回九娃忍不住夸了一句李德仁,二虎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一边把算盘珠子拨得哗啦啦的响。常常九娃下棋圪蹴得久了,腿酸脚麻,都是二虎背回来的,二虎给李德仁记着账呢。
棋下赢了的时候九娃是踱着戏里的方步子回家的,他肩上搭着棋袋,手里提着棋盘,一边做着虚步撩袍的动作一边唱,“焦赞传,孟良禀,太娘来到,太娘啊⋯⋯”“哎吆,咱家的功臣回来了,秀姐,开饭了!”九娃的饭总是秀姑亲自端到桌上的,九娃饿的一边大口吸着长长的面条,一边喜不自胜的看着秀姑歉意地笑。“咦,少爷,小心眼珠子掉到碗里,人家还以为咱家面里窝着两个鹁鸽蛋呢!”“这丫头的嘴,小心出口疮!”二虎的媳妇曾羡慕的对二虎说“人人都知道少爷有两个爱好,我却知道他还有第三个,就是死皮赖脸地看秀姐!恨不能把秀姐吸到肚子里!”她其实只比秀姑小两岁,叫秀姑太太,秀姑不让,就喊了“秀姐”。
其实秀姑也是不愿意九娃没黑没明地下棋的,劝过九娃,九娃却学了六如先生的做派,摇头捋须:“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那六如先生是中过举的学问人,他的话秀姑不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