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的最后一堂语文课。那段意料之中,却总在想象之外的“结语”,也最终还是到来了。但就因为他,使得这门课、以及这一路走来的一切记忆,独一无二,无与伦比。
那段“结语”,最终还是到来了。
尽管我从未设想过所谓的再见后,会是怎样的情境;但当他在那堂一直平常且普通的语文课行将结束时郑重地说出那番话时,我还是一怔,随即脸颊上慢慢地,流下了几行眼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
然而今天的我,还是哭了。
在更多的晶莹的泪珠仍在眼眶里打转的时候,我还是努力地想着昨天下午的对话,能让它们不要夺眶而出,而是继续慢慢打转。
我想起了那是两个多月前。
“因为你们诸位的‘努力’,这堂课将是我教咱们班的‘最后一课’。”在一次课后语文统一练习班里“出了乱子”、“引起不满”过后第二天的课上,一开始,他便用一贯的那种特别的微笑淡淡地说出了这句话。
那是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事实是,那“并不是”。而今天才是,真的是了。
那些日子,我不断地想象着在这件事的背后,他进行了多少博弈,才成就了日后的这些日子,直到现在。
我现在不敢回想他说的那句话——“我和诸位这三年的缘分,到今天就算到头了。”
——敲下几个字的瞬间,我的眼泪蓦地又一次落到了胸前的衣服上。我真的不敢回想,可又不得不任由那个瞬间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回放着⋯⋯
我非常清楚,这缘分是穷尽不了的,它只会永远永远地绵延下去。我甚至非常笃定,没有任何因素能够切断它、改变它。而且我还相信这并不是我的一厢情愿。
但我依旧感到自己接受不了这种终结——哪怕只是“名义”或“形式”上的。
在他给同学的中考复习指导的末尾,写着三个“我相信”。一个多月以前,当我第一次从头至末读完这份材料后,目光投向这部分“结语”,每向下扫过一行,读完一条“相信”,便一次比一次重而深地触动。而在这之后,更写着另一段话——
但我更愿意,你们能因为我的影响,有一天能够跳出分数的束缚,大量地阅读背诵经典,从根本上提高语文素养,成为一个人文底蕴丰厚的有德君子。
这短短的一段话里,所蕴含的内容太多了。自那次起,每次翻看这份材料,无论是否看了完整的材料,我都必定找到最末,看一遍这段“结语”。
今天的课的末尾,他又一次提到了这段话,最末的,“更愿意”的这部分——这竟也是他第一次正经地带领大家一同把目光投向这里。
他深沉地——一种一如既往却使我我从未如此般被触动的深沉——稍稍解释了这番话。而事实上,那所有的解释其实全部早早地出现在过去这不到三年的时间里他所“说话”的每个瞬间里。
现在的我想起来,上午他那番言语,仿佛更像是一种祈祷,呢喃,自言自语。如同过往许许多多的时刻一样,呢喃向那些正在聆听的人。
这从未变过。
一如三年里的他,从未变过。
课是那样结束的。有掌声,而且非常热烈,当然也是一如既往的热烈。像“留白”一样,他最后的话语说完后,离下课还有些时间。
而留给我的“补白”,没有回溯到过去,而只是,只是闭上眼睛,歇斯底里地试图控制住自己在“爆发”边缘若即若离的泪水。那时我的头脑中充斥着一段旋律——那是西贝柳斯第二交响曲的末乐章。
现在的我其实很不愿意把一切事情都往音乐上去靠拢,尽管那是我的心爱。但此刻我还是觉得,这段旋律真真切切地会使得每一个人,都被那种穿越听觉的感知任由旋律直接进入到内心的感官的最深处那里,直接获得那种触动。
记得13年的那个教师节,我给“从不收礼物”的他送了一张CD,是我哦自己刻的。惭愧地讲,的确是因为经济原因,而只是一张我自己刻的光盘。
那里面包括的是两部德奥传统的管弦乐作品:贝多芬第三交响曲“英雄”,舒伯特第八交响曲“未完成”。
当时的我写道,他是我们的英雄(原谅我越俎代庖地在那时使用了“我们”),以及,他所做的一切、所教的一切都永远是一种“未完成”的状态,永远会延续下去。
我自己尤其地钟爱舒伯特的那部未完成交响曲。这首作品只有两个乐章,相比于完整的古典交响曲形式是残缺的一部作品。作曲家没有将它完成自始至终都是个谜,然而,这仅有的两个完整乐章却无比地伟大,它的伟大让无数人竭尽心力去猜想这部作品若是完成该是何等的完美。
但“音乐就是不完美的”。它的“未完成”,反而成了它最为完美的形态。
此时是我愿意,永远,永远不要停下来。像舒伯特交响乐里那样绵延下去⋯⋯
按照我早先的想法,该是在一切都完成后,进入休息阶段,再好好地来用文字回溯过去的那些日子。但其实若是真写起来,与他的故事,几千几万字都是根本无法穷尽的。但今天,我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蠢蠢欲动”,动笔简单写了些,写了几笔今天,当然这一切都更是过往。
就像每一番今天的他的言语,或是今天他与我们的故事,都是过去某个时刻的又一次更加深刻的重现。
都德的《最后一课》里,韩麦尔先生在他们的“最后一课”上对一众学生说,“亡了国当了奴隶的人民,只要牢牢记住他们的语言,就好像拿着一把打开监狱大门的钥匙。”
语言在那样的时刻那般珍贵过一切,而在现在,它同样重要过一切,它“是民族文化的根”、“是一个民族的灵魂所在”。
而他,所日夜教授的,正是如此重要、珍贵、高尚的事情!
还有最是重要的,“如何做一个人”。
2015.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