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锐走时送了我一缸热带鱼,鱼儿游走摇曳,像我身上一块块斑斓的伤疤。
三个月前,他的手覆在上面,他讲话,一个个字吐出口,像鱼儿在吐泡泡,亦像一种修辞手法一个迷。
而那时的我不知道他的钥匙有没有交给另一条鱼。
我只记得,窗外的霓虹灯映亮了他半张脸。勾勒出了轮廓,是一种隐言。他不知道,他也没抬眼。
他上药时的表情真够虔诚,我知道他上完药后又会恢复那种吊儿郎当的样子,琳琅的风铃声。
也许人前世就是一条鱼,在想忘记的时候就会有七秒的记忆。
那时的我也永远不会知道,五十一小时零八分后,我会爱上这个男人。
2
有的时候我会很讨厌这个世界,特别是在我爸打我的时候。
读国中的课间我站在教学楼天台上张开手,可我一次也没跳下去。
我问自己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只记得,每当我迎着风张开手。
我会以为自己是只鸟,那时的风好大,我突然变得好轻好轻。轻到我以为自己也可以插上翅膀在天空飞翔。
那个时候我就不想死了。
一九九八年,六月十四日。当我再一次成为一只鸟后,我啍着陈铭的《远方》,插着手走下天台。
我看见我爸倚在教室门口抽烟,我感觉我刚好的伤口又痛了起来。
有些人自以为自己是鸟。
3
国中毕业,我去了大陆。在一个县城的快餐店打工。
老板叫老鼠,一个没事喜欢倚在店门口看天的忧郁男人。
我不知道天空什么好看的,即使好多好多年过去,我一直记得那个县城天空。低低的灰灰的。和我在高雄看到天空一样。
也许这就是命,像我一辈子也逃不过同一片天空一样。
这座县城里只有一个好处,就是盗版光盘店比台湾多得多。
那年我十九岁,在快餐店打工。我看完王家卫后,幻想着也有一个663留下一把钥匙来拯救我。
我的梦想是去加州旅行。
即使我从来没有听过加州,也不知道加州在哪里。
就像我以为自己会:成为一只鸟一样。
可我知道我不会遇到663,也不会去加州。
但我遇到了王锐,我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一种拯救。
4
人有时会什么也不想干。
当我知道自己和鸟和天空无缘后,我又幻想自己开始变成一条鱼。
“鱼有什么好的?”王锐问我,他穿着素白的汗衫微驼着背。
那是我见到他的第一年夏天,他躲在我租的房子里帮我修彩电。代价是一根1990。
鱼没有什么好的,鸟也没有什么好的。
只是我想逃走的借口,像鸟可以在天上飞。而鱼只有七秒的记忆一样。
在好小的时候,一次我从剪报上知道了关于动物的短暂性记忆后。
每年的生日都只有同一个愿望,我想自己成为一条鱼,一条只有七秒记忆的鱼。
我会用七秒的记忆去记住草莓味的奶油蛋糕、小心收集的漫画剪报、会反光玻璃糖纸、干净的窗台和另一条鱼。
“那你会用这七秒的记忆去记住什么?”王锐起身,他笑了起来。“走了。”
门被关上了,我躺下身埋在床上,床单是浅蓝色的,上面有一条条小鱼。
王锐告诉我,这是热带鱼。五彩斑斓的。
5
我闭上眼晴,如此躺着不动一段时间之后,整个世界开始慢慢融化起来。
石灰像屋顶像沙漏一样变成细小的粉末掉下来。
而我却像一只蜡烛那样融化着,透明的蜡油沿着我的指尖滴到地上。
我想象自己变成条鱼,浮在半空上。
轻轻地滑行。
我看见王锐背着他那军绿色的布包,在天桥里走。
他点起一支烟发在嘴边,发出干干的啜泣声。
他沿着光走,却欲像是遛着太阳。
阳光翻滚,旋转。像他的生命本身。
夏天的阳光隔着天桥玻璃把人照地透彻,阳光很好,王锐很好。
只是我不太好。
我想起王锐走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想,我有点害怕忘掉他。
我愿意用所有的一切去交换,来记住王锐。
那年我二十三岁,愿望是成为一条鱼,希望用七秒的记忆去记住王锐。
6
我的家乡在高雄,那里种了大片大片的漆树。
黑黝的皮爬在树干上,一旦把皮剥开。会流出乳白的液汁。
我管那叫漆树的眼泪。
大片大片的液体从破裂处渗出,流着眼泪。
这种哭是慢慢打开的,是一种很钝的流泪方式。
我小时候很喜欢这种树,像在照镜子时从玻璃里拉出一个伙伴。
它会慢慢地陪着我一起流泪。
每当我的身上又出现了新的斑斓,我就会跑去家后面的漆树林。
我的指甲扣挖着树皮,直到流出乳白的液汁。
我们靠在一起,直到所有的液体,泪水都慢慢一起干枯。
从那时起,我知道自己或许不会太孤独。
7
“王锐,你要不要和我一样也成为一条鱼?”
记忆里的男人永远弓着背,白色的汉素背心。
“你好,王锐。我是一条鱼。”
他手里夹着烟,吐出雾气,脸慢慢融化了。
“和我在一起吧,不是成为人,而是两条鱼。你看,我这个提议多棒。”
他起身,笑了起来,他循循地回头看。逆着阳光,融化在里面。
“我不知道,或许鱼也可以抽烟,背心?可以吧,嗯,我想。”
二零零三年,我从快餐店下班。
我被拖进一条阴暗的小巷,当我慢慢地落在地上。身上的伤痕好像长出了丰满的羽翼。
我看见路的尽头有一个高瘦的男人,他一只手里夹着烟,另一只握着打火机。
他专注地微弓着身,把打火机伸向烟头,咔—
烟灰慢慢散落在地上。
“王锐。”我试着轻发出声。
10
这就是我的故事,我慢慢轻翻着书页。发出干干的啜泣声。
好多好多年过去了,那缸热带鱼的斑斓像我身上的伤疤慢慢退去。
鱼儿游走摇曳,向生命的深处去了。一条,两条,三条......
那天我第一次发现王锐的头发那么黑,那种黑是盲人的黑。
我轻呼出气,同他一起承载。
像好多好多年前那一颗颗被我扣挖地流泪的漆树。
这世上,我注定无法成为一只鸟或一条鱼,只是我一直不愿承认。
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最后的最后,那个男人回了头。抽烟的他,挂着白背心的他,弓着背的他和八年前的他重叠在一起。
他说跟我走吗,我说好啊,随便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