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一)

我离开家门的时候,雨点儿细如丝线,漫山遍野飘飘洒洒落了下来。离家不远的花店里,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色森林,林中无鸟语,却有浓烈的花香,馥郁芬芳,丝丝缕缕萦绕于翠绿与深碧的枝叶间。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花盆,站立着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绿植,从又高又宽又深的店内拥挤而出,在店前马路边高高低低排列,迎宾模特儿似的婀娜多姿。店内与店外的叶丛,繁星般点缀着橙、黄、白、蓝、紫、红、粉。掏出手机扫码付款,买了八束仿真菊花,明艳的金黄花瓣,团团围住花蕊,向外次第绽开,怒放,娇娆,烂漫,淡雅,层层叠叠的花瓣,层层叠叠的忧伤。

站在花店门口,点开手机天气预报软件,今天,小雨转中雨,明天,大雨转中雨,后天,暴雨转中雨。雨丝随风飘至,状如尘埃,旋转着轻轻落在头发上,落在脸颊上,落在发光的手机玻璃屏幕上,变成五颜六色的一粒粒半圆形小水珠,霎时迷糊了视线。在衣兜里找出手帕纸擦干,继续往下划拉手机页面,查看近15日天气,一片片乌云黑压压裹挟着闪电在手机桌面滚动,雨雨雨雨雨雨雨。

今天是母亲节。

一个在手机日历上被醒目标注出来的节日。一个被不计其数的人们设置了特别提醒的节日。一个以前从未听说,而今耳熟能详的节日。一个近期在各类新闻报道中,频频出现的节日。一个如今在街边商店与购物网店里,被大张旗鼓尽情渲染的节日。于我而言,这是有生之年,第二个没有母亲的母亲节。听说,普天之下,所有母亲的眼里,她们的孩子永远都是孩子。又听说,有一首歌曾经这样唱,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因此,于我而言,这是有生之年,第二个没妈孩子像根草的母亲节。

群山环绕的小城内,乍暖还寒的空气里,行人车辆熙熙攘攘,川流不息。两条浑身湿淋淋的黄毛狗,夹着尾巴躲躲闪闪,有惊无险地从亮着刺目雾灯的车流中穿过,一前一后,钻入路边一处无人看守的菜摊底下,菜摊连着旁边的肉摊和鱼摊上,蘑菇状斜立几个遮雨大伞。再往前,一群人伸长脖子围在一辆移动推车前,暖黄色灯光从覆盖着雨棚的车上泛溢而出,从悬挂着一排焦黄烤鸭的玻璃柜里泛溢而出,在一张张油光水滑的脸庞上流动。再往前,街道两旁树木高大挺拔,浓荫遮天蔽日,阴沉昏暗的天色下,众多店铺重新亮起灯光,门前招牌五彩缤纷,闪闪烁烁,光怪陆离倒映在湿漉漉的铺着花纹砖的宽阔人行道上。

疫情防控的高音喇叭,穿透雨幕从隔了两条街远的地方传来,从一辆缓缓行驶的宣传车上传来,在林立的高楼间回荡,标准的普通话,与同样标准的本地话,一遍遍交替循环往复。被口罩严严实实遮捂住大半个脸庞的清洁工人,体形瘦小,罩在身上的雨衣显得又宽又大,银色反光条醒目地贴在橙红色雨衣的前胸与后背,醒目地在灯光照射下漂浮于湿冷幽晦的空气中,好像变成了一条小丑鱼,独自游弋于渺渺茫茫的海洋里,又像是城市森林中的隐身人,过往行人皆对其视而不见,无人正眼瞧上一眼,独自弯腰推着沉重的垃圾斗车骨碌骨碌穿过人群。

枯枝与落叶、瓶盖与绳索、纸片与烟头、玻璃瓶与易拉罐、纸制包装袋与塑料包装袋,灰头土脸,横七竖八,破破烂烂,皱皱巴巴,堆集在喷涂着环卫两个大字的无盖厢式车斗内,湿淋淋探头观看路边的街景,观看着这个嘈杂纷繁的世界,慢吞吞走完它们此生最后一段旅程,从医院对面的住宅小区门口摇晃而过,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水泥地面安装着黑黄相间减速带的小区门口,一左一右两根红白相间的自动感应拦车杆,自动起起落落,一辆辆小车首尾相连,礼貌有序地进进出出。旁边岗亭里,身穿保安制服的大叔,百无聊赖坐在玻璃窗下,望着街上形形色色移动的雨伞,形形色色伞下的人们,蚁群般为了生活而奔波的人们,为了生存而劳碌的人们,千人千面,百人百态,步履匆匆相互擦肩而过,在我的身旁来来往往。

眼前的场景,与两年前母亲在医院离开人世时的场景,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在那天,反反复复迷糊了我的眼睛,打湿了我的脸颊的,不是冰凉的雨水。只是在那天,多想就这样一个人不停地走下去,走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走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也不辨东西南北,也不管山高水长,一直走到天涯海角,世界的尽头,一直走到筋疲力竭,倒地而亡。只是在那天,一切尽失,多少个不眠之夜的陪护与煎熬,让我心力交瘁,颓然坐在走廊长椅上,看见玻璃窗映像中的自己,形容憔悴,极度衰弱与苍老,旁边有各种各样陌生的脚步声,或清脆或沉闷,或来去匆匆,或步履蹒跚,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刺耳响亮,从倚靠在护士站吧台的几个年轻漂亮的小护士那里传来,她们趁着空闲,轻松愉快地谈笑着。曾经,我的母亲,也像她们那样年轻而漂亮,没有忧愁,没有烦恼。

多少年以前,这个世界,一直就是这样的吧?多少年以后,这个世界,也依然是这样的吧?我们存在,或者消失,对于这个世界而言,基本毫无影响。

记不清有过多少次,独自徘徊、伫立在住院部走廊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前,遥望窗外万家灯火,辉煌灿烂,映红了半边天。或者遥望窗外月明星稀,灯火阑珊处,屋影幢幢,树影婆娑,安静而美好,令人恍然如梦,却又蓦地悲从心中生,自幼懵懵懂懂开始有记忆以来,过往的一切,一幕幕重现于眼前,如烟似雾,倏忽闪过,徒留下无尽的虚空,一切的一切,已恍若隔世。或者遥望远处日升日落,云卷云舒,偶尔有孤独的飞鸟,展翅翱翔于苍茫天地间,又有成群的鸽子,在城市上空来来回回盘旋,像一阵银色的轻烟,投下一片灰色的影子。或者遥望由远及近的楼下行道树,枝叶扶苏,哗啦啦随风摇曳,突然有一天,紫红色花朵覆满了所有枝头,绚丽如云霞,不久后陆陆续续飘落,雪花般铺满绿草如茵的空地。

记不清有过多少次,窗外乌云密布,雷电交加,白天转眼变成黑夜,黑夜刹那间被闪电一次次变成白昼,狂风挟带暴雨,肆意倾泻而下,漂浮着树叶、草茎、花瓣、昆虫的混浊雨水在高楼间的水泥路面激流翻滚,浪花朵朵,从高到低四处横流。雨点噼噼啪啪,敲打着关闭的玻璃窗,在上面泪流满面,斑斑点点,折射出一片模糊不清的光与影。千万滴水珠,交汇成万千条汩汩的细流,浮现着,聚合着,蜿蜒着,源源不断从玻璃幕墙上垂直滑落,坠入万丈深渊。呼呼号叫的疾风,饱含水汽,无孔不入,强行穿过窗边所有缝隙,在或躺或坐,却寂无人声的摆了三个床位的病房内呜咽着,叹息着,回荡着。

医院里,生与死的距离,往往只隔一个楼层,或者仅仅隔了手术室里的一张围帘,咫尺之间,须臾之间,婴孩在哇哇啼哭中来到人世,老人在哇哇啼哭中离开人世。骨碌碌的护理小推车与清洁小推车,往来穿梭的白大褂与护士服,堆满杂物的床头柜与储物柜,闪着亮光的床头灯与床尾墙上的电视机,印着红十字的床单与棉被、枕头套与塑料便盆,悬挂的吊瓶与输液袋、围帘与窗帘,剧烈痛苦的咳嗽与呻吟,咕噜咕噜的氧气呼吸器与面罩,滴滴响的心电监护仪与床边呼叫器,哗啦啦的洗手盆与水龙头,残留着水渍的马桶盖与垃圾桶盖,苍白的地板与墙面,目之所见,耳之所闻,全都浸泡在泪水中,飘出与消毒液一样的气味,浓烈而刺鼻,无论怎样开窗通风,永远不会消散。

开车出了城区,沿着国道进入位于郊外的陵园,喧嚣的空气一下子沉寂下来,满眼的清新的绿,在风雨中招展的多层次的绿,隔着雨刷上下摆动的挡风玻璃迎面而来。橡胶轮胎嘶嘶碾压着积水路面,高大的乔木,矮小的灌木,苍翠欲滴分列于园区内整洁清幽的水泥路两旁,静默无言从车窗外接连闪过。路上空无一人,前面岔路口左拐,在路边标牌箭头指引下驶入北区,黑色的大理石,灰色的花岗岩,密密麻麻分布在一片又一片云层低垂的山坡上。我停了车,左手打伞,右手提花,确认下方位,跨过深深的排水沟,跨过生与死的分界线,沿着六十公分宽的水泥通道,石砌的一级级台阶,缓缓迈步,拾级而上,穿过蒙蒙细雨,穿过累累坟茔,径直走向母亲的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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