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说有没有可能,这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在为离别做准备。
或生离,或死别。
其实不论是生离还是死别,于人类而言都是再寻常不过了。毕竟,生命之脆弱,恰若昨日之黄花,转眼就仅存在于只言片语了。
但于寿命长达万年之久的妖而言,属实难熬了些。
我叫袭衾,城南荒山上的一只花妖,由白梅修炼而成。
初修炼成妖时,我往人间走了一遭,换回满身伤痕,自此闭关于荒山。我已经忘了自己在这座山上待了多久,只知自那人死后,我就一直在这儿。
日升日落,春去秋来,朝代更迭。或许,我和那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国师早就被世人遗忘了,我想或许不记得更好,那才是解脱吧。
然而苍天怜见众生却从不遂我愿。那日,一红衣少年闯入了我的梅林,触动了林内的机关。
林内无字碑下埋着的那支玉笛是我最为珍视的宝贝,谁都不能碰。
数以千计的箭矢向他飞去,他却僵在原地,呆若木鸡。
他分明与那人不像,那人比他聪明许多,也更有心机,更为谨慎。可我却仅凭那一袭红衣就动了恻隐之心。
广绣轻挥,箭矢悉数撤去,我于少年身后现形:“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转身,面上的惊愕丝毫不加掩饰,但很快又变成了富家子弟独有的跋扈样子:“哼,将来这天下都是我的,哪还有我不该去的地方。你,见了本太子为何不行礼?”
“太子?”
他见我不信,愤愤然解下腰间的玉佩,对着我扬了扬:“看见没,大齐太子独有的玉佩。”
“看见了。”我淡淡道:“但,我救了你。”
他轻哼一声,格外不屑。
我勾了勾唇角,不打算再多做理会,左右不想再和皇室扯上关系了。
“我叫子以,你叫什么?”小太子见我不说话,反倒来了劲,问起了我的名讳。
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在我心中的掀起惊浪滔天:“子以?”
“是啊,子何以知,为人须谦逊的意思。”
“你喜着红衣?”我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嗯。算是吧。”小太子沉思一阵,答得勉强。
“什么叫,算是?”我皱起了眉。
“自小父皇便只准我着红衣,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好在我穿也不丑,便也算作喜欢吧。”
三言两语,我明白了个中缘由,冷哼一声,我道:“你穿红衣不好看,以后别穿了。还有,回去告诉你父皇,别费尽心思去模仿别人,只学了个皮囊罢了。”
“啊?”他愣住了。
我不打算解答他的疑惑,涉世未深之人,还是不要被这滩污水附着得好。
暗中掐了个诀,我打算离去。
细细想来十年前埋在梅树下的那几坛梅子酒这几日已经可以喝了,心中繁杂,不如醉于当下。
只是,诀还没掐完,京城方向就发出一声巨响,惊起林中鸟雀无数。浓重的火药味迅速蔓延开来,透过滚滚浓烟,我看到了大火中的皇宫。
我挑眉看向一脸惊惶的小太子,半开玩笑:“嘿,小子,你家炸了,不回去看看?”
他怔了一会下,拔腿就往山下飞奔。身影以不可思的速度变成一个小黑点,而后消失。夹杂着硝烟味的风吹过,阳光在火光下黯然失色,我几乎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浪。
深吸一口气,我忽的笑了:“子以,你闻,血腥气。”而回应我的,唯有京城中传来的禁军集结的号角声。
二
“袭衾大人,他们似乎是要把难民往荒山上领。”山脚下一小妖传音给我。
“拦住他们。”
无论如何,荒山的安宁,都是不能扰的。
那日后,我时常听到百姓的哀嚎声。余火未尽,偶尔也会再引发些小范围的爆炸。我饮着梅子酒,半醉半醒间也会分些担忧给那个只见过一次的小太子。
他大概是不会再来了吧,那日起,他注定就不是那个清闲无忧的小太子了。
但意料之外,四日后,他又来了。
不知为何,我竟然让山脚下小妖们放他上山,大概是醉了个彻底。再看眼前这人,着实狼狈。满脸灰尘,嘴唇干到开裂,红袍上破了数多口子,手上几个小伤口还灼灼流着血,头发乱得和鸡窝一样。
“你这是挖坑去了?”我本是想调笑他一番,不料得了个肯定回答。
“嗯,埋了父皇母后。”他就地坐下,倚在一颗树的树干上,阖上眼,声音嘶哑,看起来累极了。
没有半点的伤心,但细瞧,依稀还是能看见脸上泪痕的,眼泪流过的地方,灰尘也少了些。
“小太子,睡一会儿,醒了我请你喝酒。”我许久都没有听到回答,看过去,才发现他不知何时沉沉睡了过去。轻笑一声,我想,到底是单纯。
“他把你当做物品,你把他当做父亲,真的是,天真啊。”
我没再留在那儿,只是留下了一坛梅子酒便离开了。
“没必要,没必要为了同一个人两度入世。”我这般告诫自己。
三
梅林中央的无字碑前,我怔怔地站了好久,那人的音容笑貌一一在我眼前浮现,清晰地好像只是昨天发生的。
昨日故人不可期,所有回忆都化为血色在我眼前蔓延开来,我看到他执剑站在我对面,我听见他温润的声音:“袭衾yi,你太单纯了,别人说什么你都信,下辈子,聪明点。”
彼时,我满身伤痕已经难以直立,单膝跪于地上,仰头看着他,笑得嘲讽:“你又何尝不是?纪子以,我是妖,最为狡猾的妖。你居然相信我的话,你居然相信我会对你毫无防备?”
他向来以冷静自持,却在那一刻慌了神,长剑刺入我的体内,反复搅动,犹如千万蜂蚁携带着寒风啃食我的血肉,那是钻心的疼。“哈哈哈,你中计了”浑身的妖气也再未加遮掩,将我与他包裹起来。
我就这么看着他慢慢被夺去呼吸,看着他执剑的手逐渐失力,看着他倒下,气力耗尽,眼前一黑,我也晕了过去。
天突降惊雷,我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手已抚上无字碑。
漫天大雨被拦在梅林外,我喃喃:“子以,你说当初我们谁错了?”
也许谁都错了,也许谁都没错。我们只是,都没有真的相信而已。因为从来没有被人相信过,所以那个小太子在我面前毫无防备地睡去时,我才会那么开心吧。
四
“你是说,镇南将军在百里外集结了军队,打算趁乱谋反?”
“是,约四万铁骑,都是刚从各处寻来的精兵良将,绝非城中那不足两万已呈疲累之势的禁军抵挡得住的。”小妖看了看树底下睡得正香的小太子,有些为难:“大人,要不要叫醒他?”
“不用。我去看看就好。”我瞥了一眼小太子,他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梦到了些什么。
百里于我不过是眨眼的事情,我看到了那位威武不可一世的大将军,眉眼间尽是算计和欢喜,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问鼎皇位的荣耀光景。
“可惜了。”我藏身于不远处的树林间,随手摘下一片绿叶甩了过去,转眼绿叶成了万叶千花,片片锐利,直取人性命。
不过片刻,死尸遍地。
“四万精兵,不过尔尔。”
五
不再施舍他们一个眼光,我正要转身,想来此刻那小太子也该醒了。倏地,熟悉的刺痛自背后传来,直传肺腑。
“袭衾,很多年了,你依旧天真。”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我不顾疼痛转身,对上的是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纪子以,是你啊。”
他却似是受了惊吓,猛地拔出剑,牵出血肉,我闷哼一声,再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他将我扶起,言语间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袭衾,怎么不长记性呢。”
“纪子以,怎么不知道换换招式呢。”我学着他的口气。
“可是,这次你全然信我了不是吗?”
像是有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我的喉咙,我再难吐出一个字。是啊,我全然信了,信了你的信任,信了你这个人,真可惜啊,我变了,你却没变。
眼前之人逐渐模糊,上下眼皮愈发沉重,浓浓地睡意向我袭来。
这回,总该解脱了吧。
恍惚间,似有温热滴在我的脸上,我挣扎着想要睁开眼,却没能如愿,纪子以,你哭了吗?纪子以,你哭了啊,我把心给你,我把永生给你。你今后,便好好活着,一直活着。有什么关系呢,活着受你纠缠,那便死生都不复相见吧。
荒芜天地,花妖一族,受日月灵气孕育而生,取其心,可永生。
原来,有些相遇,一开始就是错的。那离别,总该是对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