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看到这个征文的时候，我一下子想到的并不是妈妈，而是姥姥，这大概是因为夜晚和星星的缘故。
二零一六年的九月一日晚上，那个夏末之夜，当我和妈妈告别姥姥准备回县城时，姥姥突然走到坐在电动车后座上的我面前，抱着我的脸狠狠地亲了我一口，而那时我正仰着脑袋看漫天星辰，一时半会也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真是又惊又喜，那种惊喜就像是与初恋情人在一起时，被恋人第一次偷偷亲吻的感觉，又像是被一个初生孩儿不经意的一吻，然后，我看到姥姥笑了，笑容里是她对女儿和外孙女的不舍。
当然，就算没有这个夏夜星辰下的浪漫亲吻，我首先想到的还是姥姥，我总把她喻为红楼里的贾母，特别会疼女孩子的那种老太太，而她给我还有其他表姐妹的感动和浪漫总是数不胜数的。相比之下，我妈就显得生硬和不浪漫了，虽然我妈的好连起来可以很轻易地绕地球好几圈。
有很多次，我和我妈走夜路从姥姥家返回县城的路上，我都跟她说：“我就应该和你一样是姥姥的女儿，那该多好……”我妈就笑，她特别能理解我的话。有时候，她若想找我点什么茬或想说我些什么——基本上只限于她更年期的时候——我就立刻把姥姥搬出来，或者还说这句话，她就不再吭了，只默默地用表情挤兑我，愉悦地挤兑。
在我心里，我最喜欢的女人是姥姥，其次才是妈妈，姥姥是简单的温暖、单纯的浪漫，是一种古老而迷人的味道和韵律，是不管怎样都可爱的，而妈妈是复杂的酸甜苦辣咸，无法用简单的一句话去形容什么，大概是年龄与本身性情的缘故。
和我妈相处的这二十几年，我一直深爱她，但不否认我恨过她，恨她妨碍我这个，阻挡我那个，恨她说话难听，恨她打我很疼，恨她武断专行，恨她蛮横、霸道、不讲理，恨她一切让我不能忍受的言语行事，但我始终敬她理解她，因为即使她全都错了，也是因为爱我才如此，而爱这种力量，总是无法与对错二字相提并论。
我喜欢看书，因此对于看书这件事是没有时间观念的，就像是喜欢写作、看电影等等，也是没有时间观念的事，只求看完写完，从不去管它凌晨几点，或是第二天早上几时，而这恰恰是我妈最不能忍受我的事。她对书还有那些作家没有任何意见，因为年少时，她也极度痴迷于书，只担心我的小命，熬夜伤神伤身，她比谁都懂。所以，每到深夜，她起身上厕所看到我屋里的灯还亮着，就立马清醒似的甩开脾性大声往我这里喊，以一种欠了她命的语调令我赶紧关灯睡觉，若她从卫生间出来看我还没关灯，那声音会再来一遍，并且只会更凶猛，好些次听了都发怵，而有段时间我正好怕她，那声音就更可怕了。
但我并没有关灯，只尽量把台灯灯光藏匿了些，可由于我房间连接客厅的那堵墙上是磨砂玻璃的花架，所以，这种做法不过是掩耳盗铃而已。
后来某一天夜里我在看《小王子》，是第二遍看，凌晨两点左右时台灯突然灭了，随后猛地传来我妈的声音：“我把电闸拉了，看你还看……”她还来真的了，我是说她早些时候是这么威胁我的。我心虚地往被子里钻了钻，把书往下拉了拉，然后打开手机，继续看《小王子》，直至看完，边看边不安地想，早上起来该是一场怎样的精神批斗……
后来的后来，起来上厕所顺便拉电闸成了她的习惯，甚至是先拉电闸后上厕所。
但是，并没有改掉我的习惯，夜里做事的习惯。
二零一五年我结婚，二零一六年的春天，我在我和先生的家里开始了我长篇小说处女作的创作，这一写就是一年，基本都在晚上和夜里。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妈，我告诉她不止是因为写小说本身，也因为这个小说里写到的是故乡，我说我要趁白果河与青石桥还“健在”把这个故事赶紧写出来，让它们成为“廊桥遗梦”一样的银屏之作。
可不久我就后悔告诉她了，因为那之后她的电话就和我写小说这事脱不开关系。话风是这样的：写它管什么用？浪费精力，就不能轻快点，找个电视看看乐乐给我早点睡觉；不让你写，你就非得写，写到什么时候是个头？你昨天又给我写到几点，我看你又写到凌晨好几点吧，你……写书的这么多，写出来又怎么样？话是翻来覆去地说，语气翻来覆去都没变，更甚时，我都觉得她的语气是在伤害我的梦想。
我一句都没听进去，也解释不清执念和梦想，所以从来都没有那一次真的听了嘱托，早点去睡，或放弃去写，反倒是越来越不想去接她电话了，当然也不打给她。
二零一六年九月二十二日凌晨十一分，从故乡回来的第二十一天，我正在写小说，然后收到了我妈的短信：“你别写了，睡吧，太晚了，明天再写好吗？妈睡了。”我抱着手机，就那样坐在凳子上静默地看着短信，之后再不管小说后面的任何纠结与思路，第一次认真且郑重地关了电脑。
我长这么大，一共收到过我妈十六条短信，并且都在二零一六年。第一二条短信是三月末，同一时间里的两条短信，每一条各是一个“山”字，合起来是山山，我的小名，听说也是她取的。其余的十四条短信都在八月以后，这一十六条短信里有十四条至少有一个“山”字。所有这些短信都是她手写的，所以看上去都是笨拙和迟钝的，但，却是可爱的。
她发短信的时候，刚和姥姥从地里收玉米回来，很累，可再累她也不想离开土地，就像她不想离开我们，而她总和土地一样，用时而贫瘠又富有的力量供给一切我们所需要的，坚硬且坚强。
身为母亲原本就是最为复杂的角色，姥姥并非真的简单，而妈妈也并非真的生硬，所有的母亲即便不浪漫，却都是最柔软的，如水。她们不仅知道梦想懂得执念，也有过甚至比我们的更伟大的梦想，而她们居于俗世，便让人世俗地以为她们与梦想毫无关联，只是普通平凡的生活，为生活碌碌无为。
如果不懂，她为什么拼了命的让你早睡？管他什么“廊桥遗梦”，她只要你好好睡觉，做个好梦，等到白天再去谈论理想。
写完了，我就去睡觉，别担心，妈妈！
也愿你好好安睡！
附大学时一首诗，写于二零一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凌晨后，地点是济南。那时正在为考试忙碌，我妈也是因为土地回到村子里的家中，而那个家，我们十年前就搬出去不再住了——
《慰远方母亲》
《橄榄树》遍遍响起
豫儿口中也已喊了无数次的流浪和远方
是我听得认真所以落了泪
还是电话那头
千里之外慈母的柔声轻轻将我打捞起
又是一晚黎明前的漆黑
白果河的水早已悄悄落了回去
是雨季不再来还是我回不去
此刻，思乡的音律灌彻骨髓
可我什么都不能，不能给您任何安慰
只能在远方给您道声
夜深了，好好安睡
您不知道
我其实多么舍不得您的声音
哪怕只是听您打着哈欠
抑或是您睡梦中微弱的鼾声
都已足以
屋前，山林静寂
乌鹊，也归了去
当万籁俱寂
您可听到我的脚履
于微弱的一抹霞光中向您走来
我在找寻您梦里的甜蜜
亦在追回属于您和我们的年少的光阴
十年前，我们从老房子里搬了出去
如今您只身一人又回到那里
是啊，老房子是我们的根
这记忆任谁都抹不去
那砖、那瓦、那房梁
哪一处没有我们五十根手指头的印记
有，都有
不论汗水还是血迹
余音绕过墙头，传向天际
我听到您对我的召唤声声不已
大雁又一次落在我读书的窗台
我知道您又给我写了一封思儿的无字书信
我捡起来叠到一起
才发现，母爱的厚度
城墙怎能相提并论
可是，无心的我一封未回
母亲
我想念您
想念那张陪伴我们多年的大大的床
想念老房子，想念白果河
想念那些时日躺在你身边安然地睡去
我知道还会有
但我要很长很长
很长很长的相聚
再不分离
年华渐渐老去
岁月成全了我的娇容
却毁了您的繁华与欢颜
您看着我那么开心地笑
我看着您只想狠狠地哭
我多么希望您回到如初的当年
如木槿花开一样粉色娇羞
我依然是您幻想的种子
还未萌发
那么，定会有美丽的绽放
可是，那真的成了幻想
种子都已开花
海山也悄悄地长大
这一刻，她正在告慰她的母亲
母亲
待孩儿归来，不会太久
回来
那个院落、那张床、那河流水
儿陪您慢慢变老
——2018年4月29日 星期日
后记:一直想写这篇文章，却总没有动笔，因此前短时间一看到与此有关的征文活动，立即就沸腾起来，感觉像是给自己一种莫大的仪式，于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