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八大山人、石涛、渐江一样,明末清初的髡残,这位用袈裟裹掩着精神苦痛的前朝遗民,迁徙各处、转辗一生,内心充满焦虑的心情不断地寻找着人生的出路,但是在农业社会一个有想法的人在抛弃了举业后的人生历程是艰难的、内心是痛苦的,在人生无形的困境中,坚持在艺术创作中坚守着自己的人生信念和审美追求。髡残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而且还是一位至性、血性的汉子。
髡[kūn]残,湖广武陵(今湖南常德)人,年轻时聪敏好学,曾经也读经史、习举子业。国难当头时,曾参加抗清斗争,失败后避难林莽,备受摧折之苦。30余岁时明朝灭亡,他参加了南明何腾蛟的反清队伍,抗清失败后避难常德桃花源。战争的烽火迫使他避兵深山,关于他这段在古刹丛林的经历,程正揆《石溪小传》有载:“甲申间避兵桃源深处,历数山川奇辟,树木古怪与夫异禽珍兽,魈声鬼影,不可名状;寝处流离,或在溪涧枕石漱水,或在峦猿卧蛇委,或以血代饮,或以溺暖足,或藉草豕栏,或避雨虎穴,受诸苦恼凡三月”。艰险的丛林生活虽使他吃尽了苦头,但倒给了他一次感受大自然千奇百怪的好机会,充实了胸中丘壑,为后来的山水画创作积累了丰富的素材。
他是个禀赋孤耿、性格刚烈的人,他的知心好友程正揆称他“性耿直如五石弓,寡交识,辄终日不语”。他的削发出家过程也体现了这一性格:“一日,其弟为置毡巾御寒,公取戴于首,览镜数四,忽举剪碎之,并剪其发,出门径去,投龙山三家庵中。” 邓显鹤在《石谿轶事》中也说“师一夕大哭不止,引刀自难其头,血流被面”——果真是个血性汉子。但他做出这个突然而毅然的决定,最根本的原因恐怕还是目睹物是人非的现实,感到复明无望,诸事皆空,为了挣脱巨大的精神痛苦和向现实进行仅有可能的抗争而不得已才做出的人生抉择。时为清顺治八年,髡残年40岁(待考)。
髡残出家后,曾至南京,得法名知杲,入云栖派系,后回湖南,居桃源余仙溪龙半庵潜心禅学。于清顺治十一年再赴南京,先住大报恩寺,后居牛首祖堂山幽栖寺,至死。曾同高僧觉浪、继起、檗庵及学人名士顾炎武、钱谦益、张怡、周亮工、龚贤、陈舒、程正揆等相结识。他身体孱弱多病,却先后13次赴南、北二京拜谒明皇陵。他不但自己始终以大明遗民身份自居,而且要求别人也要这样。《蕙榜杂记》载,他的僧友熊开元(释檗庵)游钟山后见到他,被问及如何行礼,熊开元回答说:“吾何须行礼?佛之道,君父拜之,于君父不拜。”髡残听后勃然大怒,叱骂不已,直逼得熊开元认错方止。可见这位遁入空门的儒生对明王朝的忠心。被强行压抑的感情之火一直燃烧在内心深处,如果可能,他情愿与这世道一并焚灭,但他又做不到这一点,他能捍卫的仅是自己的信念而已。他曾在自己的画上写道:
十年兵火十年病,消尽平生种种心。老去不能忘故物,云山犹向画中寻。
生性孤耿刚烈的髡残,人生难免坎坷,再加上亡国之恨也一直萦结于怀,不免需要精神的寄托和情感的释放。绘画对有些人来讲,是一种消遣,或是一种求得腾达的工具和手段,但对髡残来讲却绝不是这些,他致力于绘画创作,乃是一种精神的慰藉,是调治“心病”的一剂良药,亦即是苦难人生仅有可能的自我修补。在绘画创作中思索人生,在艺术世界里寻找意义。这一点他在自题《溪山无尽图卷》上写得很明白:
大凡天地生人,宜清勤自持,不可懒惰。若当得个懒字,便是懒汉,终无用处。如出家人若懒,则佛相不得庄严而千家不能一钵也。神三教同是。残衲时住牛首山房,朝夕焚诵,稍余一刻,必登山选胜,一有所得,随笔作山水画数幅或字一两段,总之不放闲过。所谓静生动,动必作出一番事业,端教作一个人立于天地间无愧。若忽忽不知,惰而不觉,何异于草木?
强调不能懒惰,强调要干一番事业,批评自我暴弃,不甘心受命运的摆布,力争能于无为中有所作为,把生命的价值体现于有生之年(而不是死后的天国净界),这较之那些未出家的有闲文人,不是有着更为强烈的济世务实的儒家思想吗?但这是一种在冻土上的耕耘,一种看不到收获的播种,髡残自己也很明白,画里的春风再浩荡,也吹不绿大明的旧山河了。但他还是勤奋而严肃地不断画下去,因为只有在这个精神世界中,他才能使自己的心绪得到平衡,使自己存在的意义得到认知,也才能看到自己所追求的真、善、美。
髡残性格直率,感情热烈,又有着严肃认真的治艺态度,从而形成了自己深厚华丽、面貌幽深、格制雄阔、笔墨苍劲的艺术风貌。在艺术气质和创作追求上,他多少与石涛有些相近,即二人在绘画本体意义上都着力较多,也都有着奔放纵恣的艺术才能。但二人又有明显区别:石涛恃才使气,睥睨古今,脱尽画家窠臼;而髡残对前人成就甚是尊重,尤其对“元四家”更是潜心研修、广撷精华,几经融汇而后成自家面貌。
此图绘山岚、松林、楼阁。坡用湿笔挥写,笔墨流畅滋润,山峦显得浑厚;松林、树木则用焦墨勾点,葱郁苍茫,奥境奇辟。画上方有长篇题识,其中论画云:“董华亭(其昌)谓:画和禅理共旨,不然禅须悟,非工力使然,故元人论品格,宋人论气韵,品格可力学而至,气韵非妙悟则未能也。”(中间部分)反映了髡残的绘画思想,正是追求气韵的佳作。
髡残何时开始作画已难于稽考。今见髡残最早的作品为清顺治十四年(1657)所作《山水图》轴,绘画风格已经成熟。此后两年无画迹,而在清顺治十七年(1660)传世作品突然增多,至清康熙六年(1667)形成了创作高峰期,今天所见髡残的作品大都是此一时期内的创作。他是怎样与绘画结下缘份的?据其自述:“残僧本不知画,偶因坐禅后悟出此六法。”又云:“荆、关、董、巨四者,而得其心法惟巨然一人。巨师媲美于前,谓余不可继迹于后?遂复沈吟,有染指之志。”可知他作画是出家后才开始的,并着意追踪巨然和尚。至于他创作热情突然高涨,则同程正揆的交往有着极密切关系。
程正揆,号青溪,当时画界常以青溪、石谿(髡残)合称“二溪”,他们也以此为荣,并合作画了一幅《双溪怡照图》。程正揆为前明官吏,曾在南京弘光政权中任过要职,入清后累官至工部右侍郎。由于受到清廷的猜忌,在清顺治十四年(1657)被罢官,次年回到南京居住。此时髡残驻锡于城南大报恩寺,参与校刻大藏经。报恩寺主持末公正募捐修葺该寺,程正揆为最大的施主并参与组织募捐活动。今藏日本泉屋博古的《报恩寺图》即清康熙二年(1663)髡残应末公之请专为程正揆而画的。程氏生于明万历三十二年(1604),长髡残8岁,同为湖广同乡,为人有“骨鲠”之称。他又是画家和书画收藏家,与髡残颇多相合,因此“二溪”相见便成知交。
程正揆对髡残的影响首先是激发了髡残绘画创作的热情,使其画作徒增。程氏罢官后以书画自娱,“二溪”在一起,或合作,或互相在画上题诗题跋,以此为乐。在存世的髡残作品中,以赠送程正揆的最为精美。其次,程正揆丰富的收藏为髡残提供了师法和吸收前人成果的良好机遇。髡残的绘画深受黄公望、王蒙的影响与此有着密切关系。此外,“二溪”常在一起讨论六法问题,一个长于儒理,一个善于谈禅,或以禅解画,或借画谈禅,妙趣横生。儒理、禅机、画趣相撞击,往往使二人迸发出思想的火花。在故宫博物院收藏的一件程正揆的《山水图》上,髡残题道:“书家之折钗股、屋漏痕、锥画沙、印印泥、飞鸟出林、惊蛇入草、银钩响尾,同是一笔,与画家皴法同是一关纽,观者雷同赏之,是安知世所论有不传之妙耶?青溪翁曰:饶舌,饶舌!”髡残用“心传”来解释对书画用笔的领悟,程正揆认为这是泄露了“天机”,故用寒山、拾得的故事说髡残“饶舌”。他们的诗论有如禅家斗机锋,不仅妙趣横生,而且一语破的。
髡残性直硬,脾气倔强,寡交游,难于与人相合。这种强烈的个性表现在他的禅学上是“自证自悟,如狮子独行,不求伴侣”;表现在绘画上则为“一空依傍,独张赵帜,可谓六法中豪杰”。他自己也说:“拙画虽不及古人,亦不必古人可也。”他长期生活在山林泽薮之间,侣烟霞而友泉石,踯躅峰巅,留连崖畔,以自然净化无垢之美,对比人生坎坷、市俗机巧,从中感悟禅机画趣。髡残作品中的题跋诗歌多作佛家语,这不仅因其身为和尚,而且在他看来,禅机画趣同是一理,无处不通。如《禅机画趣图》轴、《物外田园图》册的诸多题跋,大都是借画谈禅,因禅说画。融禅机与画理于一炉,是髡残画作的主要特点之一。
髡残的晚景比较凄凉,他在给张怡的信中说:“老来通身是病,六根亦各返混沌,惟有一星许如残灯燃,未可计其生灭,既往已成灰矣。”
特别是他居住的祖堂遭受大火,将他收藏的佛书经卷和文具器物悉数化为灰烬,令他极为痛心。他在写给名僧些庵(郭都贤)的信中说:“大火之后,自己依旧是昔时一丝也无底人,几化异物去矣。”自后他身体越来越虚弱,疾病的折磨使他心灰意冷,平时交往的知心师友相继去世,程正揆又离开南京回家乡去了。他为此感到孤独、伤感,预感自己生命之灯即将燃尽,便将生平所喜爱的玩物和古铜器分散与人,还请一位画工,按自己构思作了一幅《罗汉出山图》,亲书一联于其上:“剜尽心肝博得此中一肯,留此面目且图在后商量。”自此绝笔,不再作画写字。并嘱托僧人,在他死后将遗骸焚化,投入江流之中。康熙十二年(1673),61岁的髡残圆寂,走完了他的一生。
示寂后,僧人遵嘱函其骨灰投入长江边上的燕子矶下。一代大师,随着江河的流逝而消失了。他死后十几年,有一个盲僧人,请工匠在燕子矶绝壁刻了“石溪禅师沉骨处”几个大字以纪念他。
髡残在明末遗民中享有很高的声望,他的画也为世人所瞩目。当时著名的文人兼大鉴赏家周亮工就十分景仰、看重髡残的人品和画学,在《读画录》中为他写小传,谓:“人品笔墨俱高人一头地……绘事高明,然轻不为人作。”
张怡在髡残的《仿米山水册》中是这样评价这位心灵相契的老友的:“举天下言诗,几人发自性灵举天下言画,几人师诸天地……此幅自云效颦米家父子,正恐米家父子有未到处,所谓不恨我不见古人,恨古人不见我耳。”他认为髡残的诗,是写出了自己的性灵;髡残的画是直师造化,甚至比宋代米芾父子还好;髡残的佛学是直指本心,而没有出家人开堂说法的那种俗套。
毕竟人生陷入悲惨是难免的,在悲剧的人生中,能做到艺术上的至性、世人中的血性,是寥寥无几的。三百多年来,髡残一直以其人品与画品并重的高华之气,影响着画坛,成为画家心目中的丰碑。